汽车已经在伦敦街头流行起来,剑桥郡却还留有一些古旧的马车作为游客周末去郊外度假用。我们沿着小道出城,看道路两旁盛夏浓密的绿叶夹着碎花,在温暖过头的风中微微晃动。有点罗曼蒂克的感觉。
埃德加背着画板,一路哼着小曲。
我问他去哪里,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们在一处简朴的农家别墅下车。埃德加掏出铜钥匙开门,把我拉上二楼,推开窗户:“外面有个小湖,风景特别美。我租了这个别墅三天来画画,顺便请你来玩……你都好几个月都没当我的免费模特了。”
我第一反应是:“这种别墅即使是三天租金也很贵的,你哪来的钱?”
埃德加推开窗户,回头看我,逆光中看不清脸,粟色卷发被被突然透进来的光线镀上一层柔和的白光。
“我卖画赚钱啊。”他轻松的说:“我要完成一部真正的作品。”
那三天我们过得很愉快。从别墅步行十分钟就是一个湛蓝的湖泊,湖边有一棵开花的树。我不认识是什么树,只记得它开满了大朵大朵白色的重瓣花朵,花瓣落满了树下的草坪。埃德加说要完成一幅惊世之作,于是把我扔树下,开始画画。
空气里充满花朵的甜香。我们聊经济聊政治聊未来,无所不谈。我说我从剑桥毕业后我想继续在剑桥任教,然后踏入学术界。我要把希尔伯特当初提出的二十三个数学难题依次解掉,震惊世界。我说埃德加你以后可以出画册,我在学校帮你卖,学生们人手一本。
埃德加就笑着点头,接着画他的画。
他画得不满意的速写就随手扔在树下,有好些被风卷进了湖里。我顺手抓一张,就能看见自己在纸上打哈欠挠痒痒无聊。
我惦记着“迷”,突然有点心不在焉:“我要回去上课。”
埃德加看了我一眼:“反正你天天逃课,不急这几天。陪陪我吧,艾伦。”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竟然有些恳切。那正是最后一天的上午,下午我们就要搭车回学校。我躺在草地上,手放在额头上遮挡树荫里透下的刺眼阳光。他突然扔了笔走过来,在我旁边蹲下来。
“我明天就要走了。”埃德加说。
我愕然。
“我参军申请通过了。皇家空军缺飞行员。”
那瞬间我有点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了啊。你总说我打扰你写数学论文,所以我就只给你的房东留了个口信,说我参军了,走之前想和你约会一次。”埃德加和气的笑笑:“但是你写论文,口信没转到。我在你楼下等了很久,最后终于去活动室把你捉出来了。”
我躺在地上,埃德加蹲在我身旁,低头俯视我。那一刻他的琥珀色的眼睛特别明亮,仿佛有光线在瞳孔里流转。他捡起一朵树上落下来的重瓣白花,放在我头发上,盛夏里贴着额头凉丝丝的。
我问他:“为什么?”
“我不像你,有天赋。我没有天赋,知道自己成不了画家,所以想试点别的。我们新造了喷火和飓风两种战斗机,空军很缺飞行员,正在公开招募。我报名了。”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指……你说想和我约会。”我小心翼翼。
埃德加坦白了。他像是想逃避逃避而最终不成功的孩子,心虚的笑了笑:“艾伦,我喜欢你。”
他的脸离我很近很近。我想坐起来,被他按住肩膀。接着他俯身抱住我,脸埋进我的肩窝里,没有说话。他的鼻梁轻轻摩擦着我的颈项,有种酥痒感。
“同性恋是犯法的。”我说。
埃德加把我抱得很紧,他说得很认真:“我知道。所以我只是告诉你我喜欢你,并没有要求你喜欢我。你看,我马上就走了……”他犹豫了下:“等我回来,你还可以把我当朋友。我不介意。”
他向我道歉:“我不该发火,把你的论文扔楼下。我不知道你没收到口信,以为你宁愿写论文也不愿最后一次陪我出来。”
他的声音很低:“艾伦,参军只有三年。你能不能等我回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对埃德加的态度几乎是残忍的。他参军离开剑桥以后,我去过他以前住的出租房。他的寝室墙上挂满了没有带走的油画。那些大大小小的油画每一幅都镶着金色的相框,在老旧脱皮的墙面上绚烂的铺展开来。
画里的人全是我,我在树荫下笑,我在餐厅切土司,我蹲在图书馆门口看美女……
其实最开始遇到埃德加,他就笑着告诉我:“我把毕生的爱都献给了油画。”
我和他谈起安得蒙时,他还抗议过:“我们也是一见钟情啊。”
等我真正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已经很晚了。
他陪着我,看我追漂亮姑娘,看我追安得蒙,在我因为和安得蒙分手消沉的时候把我扔进酒吧,又在我喝醉的时候把我扛出来,他甚至建议我找个女朋友忘掉安得蒙……最后他要走了,才告诉我:“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不我介意你把我当朋友看。”
那时的埃德加还很年轻,古板拘禁而带有过时的绅士风度。他还不是那个在我绝望的想见安得蒙时把我铐在床头的暴君,也不会拿枪抵着我的下巴,声音嘶哑,问愿不愿意立刻跟他去美国。
军队和战争,都可以从灵魂最深处,改变一个人。
这时的埃德加只是低头吻了吻他插进我头发中的那朵白花,要我等他回来——作为一个朋友。
1938年夏末,埃德加正式离开剑桥,加入皇家空军。1939年秋天,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埃德加所在的分队参战。和轴心国相比,英国的空军力量薄弱,人员不足。天气晴朗的时候,有时可以看到远处天际有火球流星一般堕下。那时我总是在胸前画十字,希望落下的不是埃德加。
埃德加走后那个星期,我再次和阿诺德在酒馆谈话。他惊讶的扶眼镜:“胡子刮了,头发剪了……没想到艾伦你其实长得还挺不错!”
“被朋友拖去理发店了。”我说:“抱歉,维斯科医生,下周我们可以不用见面了。”
我声音平稳,并且理智:“我相信我已经摆脱安得蒙了。我会试着和女孩子交往,呃,不会再跟他的生活发生交集。谢谢你,你的心理治疗很有效。”
阿诺德在喝咖啡,那一刻他呛到了。
“艾伦,你怎么了?”
我大笑,指指心脏,竖了个中指:“麻烦你转告安得蒙,他已经被我从这里赶出去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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