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麻痹的大脑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宋小书赶紧扶正酒坛,一手捞起地上的浊酒往嘴边送。杨谏山皱眉,拽住他的胳膊:“老师,别喝了。”
“说了让你滚!”
“老师,左君死不瞑目!”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能管他?我现在自身都难保,懂不懂!”
“你能。”杨谏山深深吸气,扣住宋小书手腕,沉声道:“因为你是宋小书。”
宋小书低着头。
“学生幼时,即闻文公高裁。南有陈,北有宋,‘语如悬河写水,嶷似断山耸峙。’”杨谏山双唇紧抿,灼灼逼视着面前的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老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宋小书闭目不语,白发瑟瑟。
只要阖眼,幻象就如附骨之疽般层叠涌现。当年青衫洗旧,笑睨诸侯,一篇《景云赋》名动京华。圣上来寻时,支颐醉卧长堤,笑言要贵妃折支花儿簪鬓的风流少年是他;善作青白眼,嬉笑怒骂针针见血,拐着弯儿挖苦朝上诸公的狷介狂生是他;觍着脸索贿吃请喝花酒,关键时刻丢下学生跳窗而逃的油滑官僚也是他。现在用酒精麻醉灵魂自我毁灭,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儿,还是他。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门窗大敞,惊风入户,杂着泥沙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往下砸。雷鸣动如战鼓,隐有金石之声,恍惚间又是两军阵前,铁马金戈,漫天黄沙。五年前……五年前!
“五年前,大羌惨败于缙。”宋小书佝偻的背绷紧,他的声音在极力克制,“我起草了降书。”
“他们派了个亲王过来,知道我俩在哪谈的吗?你猜不着。”宋小书难看地笑了笑,“在床上。”
“头一天,那边的刺客在我头上劈了两寸长的血口子。老夫头壳硬,没死,我说给我连着床抬去谈判桌前。我一刻都等不了,就用这道疤跟他们磨,一分钱一分钱,一寸地一寸地,慢慢磨。最后,”宋小书抬起手,比划了三根手指,“硬是让我砍掉了三十万两赔款。”
“你要知道,对面那是什么人啊。完全没打算给你谈的余地,一张合约拍在面前,接受就接受,不接受就轰了邺城。对着这么群土匪,我砍掉了三分之一的赔款。自那以后我落了个偏头痛的毛病,有时候疼得觉都睡不了,发作起来跟冰锥往你头皮里钻一样,就那么疼。”
宋小书咧开嘴,惨笑:“小杨啊,可我落着什么好了吗?”
铺天盖地的,只有唾弃和辱骂。
那份割地赔款,屈辱到极点的合约,出自你宋小书的笔下啊。
你在缙人面前低三下四,谄媚得像条狗啊。
你是卖国贼啊。
沸腾民怨倾江倒海而来,瞬间席卷吞噬了宋小书。臭鸡蛋砸在脸上,粘稠恶臭的液体顺着头发往下流。女人行经用过的布条丢在身上,一道刺目的暗红。背后飞来一根木棒,毫不留情地重重打在背上。成群结队的民众封住路,威胁要把卖国贼的脑袋割下来。上司劝他,你机灵点,躲一躲,别跟他们硬碰硬了。
宋小书毫不领情:“这是我大羌的土地,宋某问心无愧,为什么要躲!”天子的威严压不服他,缙人的权势吓不倒他,他宋小书生来不知怕字怎么写。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脊骨被打伤了,痛得直不起腰,污物黏在脸上身上,宋小书却昂着头,任恶意的目光洗礼。
他要让自己看清楚,他的同胞如何扬起剔骨刀,劈裂他的胸膛。无数个渺小的人聚在一起,无数个意见汇流成汹涌的众意,集体的洪流让人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强大到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忍不住去审判,去惩罚,他们造神有多热忱,撕碎英雄就有多残酷。
泛滥的洪水暴涌向宋小书,他们冲垮任何阻碍。污言秽语,信口造谣,挥起的棍棒和刀,小孩子眼中雪亮的恨意。利刃凌迟,一刀一刀剜下宋小书的肉,胸中跳动燃烧的那团火也终于熄灭。
将军百战身名裂。
宋小书突然觉得好笑。原来我委曲求全、尽心竭力,拼死也要保护的,是这些人啊。
沉夜,烈风,两鬓霜。今日杨花似雪,当年雪似杨花。
“老夫二十岁时,也同你一般。”呼出的冷雾飘远,仿佛那些年少激扬都在这一叹里了。宋小书举杯,送客。“宋某头壳再硬,也撞怕了南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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