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麻生的哥哥被接回藤泽养病。对于已经搬往横滨的我而言,说不知情也无可厚非。而在当时,负责为他诊疗的正是我父亲所在的医院。又由于麻生季光病况复杂,医院不得不组织了讨论组,其中的经手人之一,就是我的父亲。
在一周之内,他们很快制定了阶段方案,最开始的药物控制确实效果显著,但也显然不是长久之计。这时有人提出了器官移植,虽然费用惊人且存在一定风险,但一旦手术成功,并顺利熬过排异反应,麻生季光很快就能回到正常人生活;虽然无法百分百像普通人那样健康,但日常活动只要一些基本调理就能维持,而不用年复一年接受越发复杂的普通治疗,进行一场病情,治疗和抗药性的角逐。
麻生的父母为他选择了后者。为了筹集手术费用,他们生平头一次接受了贿赂者的献金,并凭借麻生父亲的职务冒险占用了部分养老金,原本打算等一切过去后慢慢归还,却不料早一步东窗事发。
而他们的不幸远不止这些。事实上,当手术方案敲定,第一部分的资金归位后,麻生一家,以及整个医疗小组又面临了第二个问题:所需要的移植器官缺少供应。这并不是他们的错。毕竟器官移植并非超级卖场的采购,你无法在一堆新鲜肉类里找到需要的人类器官。
起初他们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程序,终于在东京的一处医院联系到一位各方面条件匹配的捐献者,但当所有的手续全都办妥,手术已经排上日程后,从东京却传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捐献者的家人反悔了,他们甚至愿意赔偿违约金,只为撕毁最初签下的捐献文件,因为有另一个明码开价的金主等待着他们,以一大笔钱诱惑,允诺为当时已经奄奄一息的捐献者料理后事,就连赔偿都一并包办。
“这世上没有公平可言,金钱是唯一的筹码,等年龄上去了,你慢慢就会理解。”
矢部先生对这件事反倒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豁达,让我不仅猜测,接下去还有怎样可怕的事,会让他至今无法对柳生这个姓氏释怀。
但我很快又捕捉到了另一个信息。当我怀着极大的犹豫将它告诉藤川时,我看见,从刚才起就只是安静倾听着的藤川,目光中头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慌乱。
“想知道那位财大气粗的有钱人是谁吗?”矢部先生竟露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微笑,说:“这件事连香织都不知道——也没太大所谓,说真的,接下来要告诉你的许多事我都没有对香织提过。虽然有些确实值得怨恨,但我没想过让她这辈子都生活在没有尽头也无法改变的怨恨里——你就当个笑话来听吧。听说过藤川建设吗?是关东地区和森下建设不相上下的建工业头头。那个用金钱改变麻生家命运的人,就来自藤川家,虽然并不是那个大家族里的关键人物。”
我感到头脑一片空白。因此当藤川流露出与我当初如出一辙,甚至更加恐慌的表情时,即使知道她是无辜的,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请接着说下去。”
过了好久,藤川才幽幽地补了一句,但看起来仍惊魂未定——这样的修辞丝毫没有夸张。
我展开了《麻生家毁灭纪实》的第二个章节——在经历了第一次横刀断抢后的两个星期后,从我父亲所在的医院内部传来了一个消息,住院部一位因为摩托车事故脑部重伤,入院时已经奄奄一息的的少年的家属,前一晚刚刚签署了器官捐献书,因为根据医生的诊断,他的伤势已经无法撑到这个月末。
这对少年的家属或许是一出无奈的悲剧,但麻生家来说,这无疑是福音,是上苍的恩赐。
匹配测试很快有了结果。院方带来的好消息意味着,他们甚至可以免去繁琐的器官运送过程,在少年死亡后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进行手术。特别是,这件器官还来自一副年轻健康的身体。
当矢部先生讲到这里时,我曾经示意他停下来,好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回想,为什么当初我会对这样一桩父母在饭桌上必定会谈到的重要手术没有半点印象,尤其手术的对象——至少麻生季光的家属,还曾经是与我们比邻的熟人。
并且在那时候,这场手术对我的父母而言还算不上一件需要隐瞒或回避的不光彩往事,一旦手术成功,对整个医疗组的成员,无疑都会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只能说你从没有在意过。”矢部先生为我分析,“那时候你几岁?”
“好像十四岁。”我计算且回忆着,“国二的时候。”
说到这里猛得豁然开朗,心里有那么一瞬竟然想发笑,但碍于气氛,还是拼命忍住了。
国中二年级,少年时代自以为是的巅峰,也是中二病的多发期。那时候的我几乎把所有精力放在学校,社团,网球,以及各种各样自己感兴趣的事上,没有给家庭以及和父母的交流留太大空间,在家总是心不在焉,认为父母的话可有可无。所以比起在晚餐桌上听父母闲聊,或是听比吕乃刮盘子捣乱,通常我总会一个人早早吃完,然后迅速上楼,关门做自己的事。
自以为成熟的十四岁,或许正因为如此才对许多事一无所知。虽然我认为当我的父母在回想起这些时,会为此感到相当庆幸。
回忆仍在继续——签字,敲定方案和时间,改变麻生季光的药物治疗来为手术做准备,曾经有那么几星期,麻生家确实沉浸在虚幻的期待里。
但有些奇迹偏偏发生在了不该发生的时候,或者说,不被期待发生的时候:随着月底的临近,麻生季光的身体状况已经被调理到了最适合手术的阶段,只等那个少年——据说叫哉一——停止了呼吸,就能立刻进行手术,而在那之前,脑损伤严重,已经出现积水压迫脑神经状况的哉一的生命体征一直由仪器维持着。他就像一株精心培育的万灵药,被保存在真空罐里,在合适的时候被斩断根须,用在需要的地方。
而事情的变故,就发生在院方和哉一的家长达成意见一致,拔除他身上的仪器设备,使他沉入永久睡眠的那个夜晚,麻生的父母也在场。
那是在一个雨夜,天色晦暗,空气冰凉湿润,雨水滴滴嗒嗒落在窗沿上,像一首能吵死人的儿歌。在被医生引领向特殊病房,去看哉一最后一眼的路上,哉一的父母无声抽泣,为一个生命的逝去,也为亲身骨肉即将被开膛剖肚——尽管这是他们默许的;麻生的父母则默契地沉默着,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尽管心里多少有一种长子即将脱离苦海的期待和欣慰。陪同的医生更是罕有言语,偶尔职业化的说明和安慰都无可挑剔。
“请进。”医生打开看护病房大门,示意里面的护士可以离开,语气平常地仿佛在接待前来拜访的客人。
病房是单人的。病床就摆在最中间,头两侧的柜子上摆放着各种仪器,连接线像触须那样密密麻麻。两道巨大的淡青色布帘垂向地面,将病人与外人的视线隔开。窗死死关着,能看见黑暗中打在上面的雨水,却没有风。只在病房外的人开门进来时,带起的微风轻轻掀开布帘一角,只见它有节奏地抖动了一会儿,又慢慢停了下来,像是有生命似的。
他们在病床边上站了一会儿,麻生夫妇继续保持沉默;哉一的父母魂不守舍地看着永远无法醒来的儿子,木然地在医生递过去的最后一份有关拔除仪器的同意书上签了字,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执行这道程序的另一位医生走了进来,将麻生夫妇请出门,留给里面那对可怜的父母最后与儿子相处的时间。
两个人像完成了某项任务那样回到走廊,开始耐心等待结果。起初他们听见病房里一阵骚动,伴随着哉一父母的惊叫,间或还有医生抚慰似地说话声。他们对视了一眼,像是在告诉对方,暂停生命的仪式或许已经开始。但紧接着,又有好几名医生带着护士从走廊那头匆匆赶来,看起来十分焦急,但因为半张脸掩藏在口罩下,看不出他们的真正神情。
二十分钟后,其中的一个医生走出病房。他脱下口罩,意味深长地看了麻生夫妇一眼,一开始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选择说了实话。
“我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麻生的父亲抢先道,“但愿岩田先生和岩田太太能尽快振作。”
医生神色一僵,很快明白他们指的是什么。“我想你们误会了我的意思,”与此同时另几个护士表情复杂地走出病房,路过麻生夫妇身旁时,无一例外露出了一丝喜忧参杂的神情。医生用眼神把他们打发走,回过头继续对已经流露出忐忑的麻生夫妇说:“我们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但事实上,就在刚才,我们正要拔除仪器的时候,岩田哉一忽然醒了。”
“或许是回光返照?”终于意识到医生在说些什么,麻生的母亲急切地插了嘴,也不顾语义中是否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看,他已经强撑了那么久,病危通知说他熬不过明后天……”
“所以我说这是个难以置信的奇迹,或许他真的很想活下去。”又一个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低声在前一个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那现在呢?他们签了文件!”
“但医院,或者说任何道义,都不会允许我们将一个有希望康复的病人丢在那里,任由他死掉。”救急病床被推进病房,很快抬着已经半睁开眼,手指也有知觉地抓住床单的岩田哉一,消失在走廊尽头。“先失陪了,我们得先检查一下岩田先生的身体,确认脑部水肿的情况,然后再来与你们联系。”
没什么好联系的了。
麻生的父母目送他们离开,只觉得浑身脱力,一步都不想动,什么都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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