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会把一个人藏得深不见底。然而他知道这个男人的一切。知道他所有的、悲苦的命运。
柯生生六年级的时候和隔壁班的小女孩手拉手去浴池洗鸳鸯浴,这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举动。他好似一个坏孩子,可是段白华知道,不是这样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他的父亲在他幼时出轨,这些是村民们茶余饭后最爱嚼的小菜,粗制滥造的戏码每天上演。人们都知道,这个男人一事无成,却仿若帝王般坐享齐人之福。家里大小二房开始平起平坐,柯生生那懦弱无能的母亲选择了屈从,两家人合为一家,共同经营着棋牌室谋生。
外来的女人坐在乌烟瘴气的小厅里花枝招展地与人调笑,以此招徕了许多营生。柯生生听着母亲无止境地谩骂,无动于衷。女人摔着碗盘,苦着脸说该死的!杀千刀的!杀千刀的上哪弄钱。她把这些字眼咬地很用力而又小心翼翼。她忍气吞声,直等外室的女人鸠占鹊巢,最后,方美丽终于抢走饭桌上属于她的位置。家庭暴力和村人的指指点点累积成了资本,令另一个女人容光焕发的资本。
他的母亲最终由发狂撒泼变得目光呆滞,她上街拽着村里的女人们絮叨,她怎么那么贱,她还要不要脸!她拉扯着沿街走过的女人的胳膊,诉说着自己的苦难与不幸,最后,这场夹枪带棒的战争以柯沐九拿着拖鞋抽了女人几巴掌而告终。
十几岁的女孩子已经有了张牙舞爪的力量。她挟着忧心忡忡的母亲找上对方家门,以出其不意的暴喝换来对方的心惊胆战,以兜头砸下的火辣巴掌而所向披靡。
那个女人跳着脚,东躲西藏、嗷嗷求饶。柯生生的眼前是姐姐英勇无比的身影,他感到莫名的畅快,因为他看到那个志得意满的女人流鼻血了,血乎拉拉抹了一脸,他感到无以名状的畅快。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把柯沐九奉为英雄。哪怕她不学无术,哪怕她疯癫叛逆。柯生生认为打架打赢了便是王者。他的父亲用拳头为小三挣来一席之地,而他的姐姐用拳头为母亲赢来了尊严,连他满嘴脏话的父亲都惧怕她,以至于他只敢蹲在饭桌前扒饭不吱一声。他的父亲努力把自己修养成了一个无赖,尽管出门时他总爱擦亮皮鞋,在腰上缠上宽大的皮带。
柯生生学会了打架,他的怯懦在拳头挥舞的过程中被一扫而光——十三岁时候进局子是家常便饭,后来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打手。他十八岁的时候这个男人变得脑满肠肥,他失去了一份工作,又托熟人求神拜佛换来了份营生。他开始走街串巷,美其名曰巡逻安保。柯生生心内无来由地升起一股厌恶,他盯着这个男人,因着冥冥中他们都用暴力讨生活,也因着他对这个家庭不满已久。
二十多岁的柯生生在酒吧后巷抽着廉价烟草,段白华和他在一间酒吧后的弄堂里偶遇。这个男人在抽着一根土烟。在大城市中,在这个年头,很少能有人抽土烟,除非是那些疲累了一天的建筑工人,那些五六十岁的穷苦男人,借由一根烟放松神经。
这给了段白华莫名的亲切感。多好,这个男人完全是他的反面。英勇,高大,裆下有着鼓鼓囊囊的一团。
这是多么悲惨的一个人,他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身世凄惨的孩子。
他脸上的光太亮了。可是当他走到人群当中,他脸上的光芒又迅速委顿下去,充满委屈与痛苦。他步入酒吧当中,嗫嚅道:“请问…”他说,请问今晚我也能得到两瓶香槟酒吗?他说,我听说今天搞活动。
调酒师微微一笑,向段白华展示了平等众生所应当得到的尊重,他和颜悦色道:“是的,每位客人都可以得到两瓶香槟酒,请您稍等。”
段白华是个骨瘦如柴的男子,他的脸色透着白,迷离晦暗的灯光里隐藏着他的劣质眼线。这个人长了口龅牙,一讲话就露出两颗泛黄门牙,所以他不轻易开口,说话总是像含着东西似的,瓮声瓮气。他取了酒便离去,站在远处顿了顿,然后向柯生生走去。
柯生生躺在沙发里,这个高大而强悍的男人鼓着眼珠,肌肉遒劲,恶棍一般凶猛。
“鸭子。”柯生生呸了一声,咒骂道。
段白华无视这粗暴的侮辱,他站在柯生生面前,紧紧抓住手中的香槟瓶颈,自信而急迫地望着柯生生的眼睛。如狼似虎的凶与恶毫不掩饰地袒露在柯生生眼底,有一瞬间段白华想献祭般成为这双眼的猎物,可是他知道,柯生生是不屑于他的。
他蹲下身,然后跪坐在地上,正对着柯生生,接连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慢吞吞道:“柯,柯先生,我…我能请你喝酒吗?”
柯生生的眼睛里遗漏出一点玩味的光亮,他突然正眼瞧他一眼。
段白华面露欣喜,可是他很快掩饰住了,他觉得自己离着柯生生近了一些,于是他轻轻凑过去:“我把这两瓶都给你!”
他畏畏缩缩地把香槟送出,在柯生生抬眼看他时再快速缩回手,就好像勇敢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继续低下头,小声自说自语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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