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自语:不过是空惹一身衣香。
他手中死死攒着那根桃木簪子,茫然之下不知所措。初听到江郎中口中蹦出的避邪二字,秦旻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而害他担惊发汗的缘由却不是自己路遇妖魔鬼怪,他对白衣似乎暗藏某种难解的感情在其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多于他本该惶惶不可终日的畏惧。
秦旻揣着桃木簪在手中掂量,思来想去还是先纳入袖中。他没亲眼见过斩妖除魔的法术,不过猜想那修罗场般的血腥堪比时常在他脑中徘徊的白衣一身浸血的惨景。
秦旻对白衣有于心不忍,那这邪,不避就不避了吧。
哟,秦家做大官的小子,还杵在这儿愣神呐?!
秦旻肩头猛地一沉,在背后调侃他的人并不客气,尤其是他不阴不阳的语气,还有骤然落下那掌的力道。
秦旻一声未吭,他只是抖开大双的后掌,不顾胀痛的肩胛,径直闷头快步走着。
大双不会当秦旻的礼让是品节,素来流里流气的他只会固执的认为他一向爱作弄的乐子又落荒而逃了。大双捧腹直乐,放肆的笑声招来街上不少人侧目,哎呦喂,秦大人啊,您可别忘了给我家老爷子送笼包子去,我们全家人都惦记着您那手艺啊!
秦旻也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耳听来人挖苦的讽刺,他心底是极想撂下一身担子,直接调转船头给大双好一顿伺候。可是他除了顿足原地,还有紧握住木车,握到手心的茧子都磨蹭得生疼,他再无别的反应。
大双口里的老爷子是胡大爷,又一个秦旻包子摊的常客。胡大爷从前也是商贾之孙,不过家产在他爹手里就败了一半,到胡大爷手中就全败光了。胡大爷一家人穷困潦倒,偏偏身强力壮的男儿十指不沾阳春水,勉强靠家中女眷做些针线活换点糊口的碎银。他现在只剩一只独眼,听说萎缩的那只还是年轻时候强抢民女,却不妨那女的是烈女,提起削减的竹竿刺进他眼中,再投河自尽。
可无论胡大爷如何丧尽天良,如今又如何不复当年风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旻不多的常客里胡大爷是万不能缺的一位。若是因为和大双发生口角而断了自己活路,秦旻觉得万万不值。
况且,大双狗嘴里的讥诮没有说错。他爹他娘正是一生抱了空梦,幻想有朝一日秦旻也能从窄巷胡同里翻身做大官,才会终日沉溺在虚像中,双双偕同仙去。
我会给胡大爷送去的。秦旻微微侧首,不温不热地道。
胡大爷迁户之后便一直委身住在深巷尽头。
从年少时金砖银墙堆砌的豪田家宅转瞬就跌落到连秦旻住的东郊一带都远不及的地皮,胡大爷是没再能腆着老脸效仿年轻时候的飞扬跋扈了。
他长年累月窝在破败家中,隔三差五使唤不肖子孙大双去把秦旻连带着他手中的一笼肉包子带回家来。
秦旻不喜胡大爷家中氛围,大好的春和景明,偏偏在胡大爷家中就如冷风过境一般。家中俨然是立锥之地,几代人也没能染上些闲情逸致来侍弄花草,因此不论春夏还是秋冬,这户人家总是门前枯枝败叶,屋内人影萧条的惨淡。秦旻每每过去,快步走出的一身热汗也倏地发干了,只剩因体热被卷走而整个人冻得哆哆嗦嗦。
胡大爷,是我秦旻,我来给您送包子了。秦旻还是拿去一贯对人的和气,这是他多年出摊攒起的脾性。
胡大爷的耳力还不如适才见过的江郎中,秦旻心中有数,自己此番怕是又要在门外守株待兔干等个一二盏茶的时候。
是秦旻啊,你快进来。
秦旻正伸出缩进广袖中的拳头,还欲再敲门,谁知屋中的胡大爷在第一声的时候就已经听得清清楚楚。
秦旻一时觉得好笑,又觉得纳闷,这胡老爷子将近耳聋的毛病是哪位妙手回春且不计前嫌的好先生给治好的。
胡大爷,肉包。
秦旻的不安愈发强烈,他本开口想和胡大爷像往常一样梳理下一笼屉肉包的价格,以免他年纪上脑掰不清楚碎银。可今日的胡大爷,实在是有太多让人生疑的地方,以致他一出口只得将话锋亟亟收回。
胡大爷甫见秦旻抬脚跨过门槛,就从厅中仅有的一张值些价钱的靠椅上站起,这事儿如若搁到从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谁人都知,胡大爷看那张老古董椅子比自己性命还重要。
再说胡大爷眼神。胡大爷年岁比江郎中还要大上一轮,早就是目光凝滞老目浑浊的时候。早先秦旻来见他的时候,他也只是讷讷地颔首,然后再从衣襟里掏上半日,掏出几粒高于定价的碎银打发秦旻。打肿脸充胖子,这就是胡家的家训,秦旻也只好摇摇头把多余的钱财搁在另一张桌上。
现在与秦旻相隔不过五六步的胡大爷让他浑身战栗的,正是胡大爷凌厉如刀的眼神。清明澄澈,目中含光闪烁不休。胡大爷眼梢弯了弯,嘴边扬起了古怪的笑,他的鸡皮鹤发似与五官拧作一团乱麻,看得秦旻直犯恶心。
秦旻,你来啊。
胡大爷的声音就像是琵琶拨弦,每一字都余音不停,绕梁三日。
秦旻眼前顿时朦胧,他仿佛看见胡大爷在月色白纱翩跹下,化作一身登仙白衣,手握墨酣好笔望月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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