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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识说了一句,不可能吧。

那个人撇撇嘴,怎么不可能呀,他和一个男人搂搂抱抱,叫人撞见了,有一大帮人去闹,学校都差点给砸了。我一脸呆怔,不知应该作何反应,他有点失望,对我皱起眉头说,同性恋啊,会得艾滋的,多恶心啊。

是真的吗?是父亲吗?我不敢问,更不敢想。但不久江上客就在晚上放学后到学校门口堵我,急切地问我知不知道父亲的去向。

他吞吞吐吐,只是含糊地说他父亲又来找他,他不愿跟他父亲走,他父亲就想办法搞垮了他的事业。我告诉他父亲从没有回家,他“哦”一声,点了一根烟,熟练得完全像一个在社会上游刃有余的成熟男人,只是眼神中还透着失落与迷惘。

我对父亲的了解比江上客还少,因此也不能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但我仍然未免感到气愤,指责江上客连累父亲,以至他不仅生计无着落,连声名都要受损。

我隐约猜到这段轶事中的另一个男主角是谁。我指望江上客能怒气冲冲地反驳我,告诉我不要听人乱讲,告诉我父亲完全是受人陷害,告诉我那些传言全是子虚乌有。可他只是默默听着,不做辩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手表。

我认出那正是他赠予父亲的那块,心头一悚,渐渐住了口。他合拢风衣,对我寂寥地笑笑,请我相信父亲,说他从来是个起身走入放学时川流不息的人群。我似乎看到他抬起手腕,近乎虔诚地闭起眼睛亲吻那只手表,但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喧阗的人潮中。

后来在某个街角,我好像认出了父亲骑着自行车的背影。他蹬车的动作很费力,仅仅通过那佝偻起来的、苍老又沉默的脊背,我就能够想象到他蹙起的眉峰和紧绷的嘴角。当他逆着人群向前,在车流中艰难地挤出一道缝隙,我感觉连他破开的空气都折转而回,沉甸甸压在他的背上。

之后父亲不再寄钱来,江上客过年时也不再出现,但寄了些东西到我家。春天母亲又收到一张汇票,付款人是江上客,来自他读大学的城市。随后他来了封信,解释说那些钱是替父亲汇来的。我满十八岁之后,母亲连续几次把他汇来的钱按原址汇回,后来我们与他就再没有联系。

我考上的大学与江上客的母校在同一个城市。母亲叫我去探望江上客的母亲,我凭借些微记忆找到那家疗养院,无奈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只能对着家属名单一个个查。接待处的护士找到以江上客名字登记的病床,却告诉我那位病人两年多前就去世了。

大三时我放假回家,惊异地发现母亲憔悴了许多,而且饭量少得可怜。她和蔼地微笑,说年级大了消化不好。我坚持带她去医院,医生诊断出“胆囊癌晚期”时我当即崩溃,而她面容平静,怜爱地抚摸我的头发。

母亲不能上班了,事实上她虚弱得连毛巾都拧不动。我请了几个月假,陪她住在医院。起初她能躺在床上安详地与我聊天,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拉着我的手,后来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她开始水肿,细瘦的小腿粗了一圈,我为她按摩时留下的指痕大半天也消散不去。

我家的积蓄经不起如此的消耗。我有时产生幻觉,感觉吊瓶里滴滴流下的是母亲前半生的血汗,此时又悉数回归于她的血管之中。她从来不提放弃治疗一类的话,但我知道她并非幻想恢复健康,而只是不希望让我难过,我也总是面带笑容,与她一同畅想我们的明天,允诺要在大城市买栋大房子并接她来住,还要仰赖她为我照顾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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