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蝉见了,笑得愈加促狭,连着咳嗽几声,方才勉强止了笑。拉开桌上道者不远千里送来的报复,果真是簇新的道袍,折痕笔直流畅,一如眼前说一不二的男子。
“多少年了,一点没变。”心中的喟叹脱口而出,鬼魅感慨万千,衣襟上苍蓝色的与袖口细致的卷云暗纹,皆是昔年模样。
昔年,他犹是懵懂稚子的昔年。彼时,终南山间缭绕着薄纱般轻柔的苍茫晨雾,钟楼上的青铜大钟悠长低沉响过三响,早课时分,三清殿内外星罗棋布坐满垂首低诵的道子。莲花样的精致道冠稳稳拢住了如墨的青丝,衣襟上苍蓝色的滚边衬出少年弟子如雪的容颜。刻苦的弟子们正襟危坐,低敛的眉目蕴满了宁和,岚风将他们的衣袖吹起,暗绣在袖扣的花纹隐隐绰绰,如烟的雾气里,洋洋洒洒,相连成一片银色的云海。浩浩渺渺,一直照进他百年后的幽梦里,如梦如幻,如雾如电。
“按辈分,你应该尊我一声师叔。”鬼魅的口气中带着刻意的夸耀,只是脸上毫无得色,“你师父金云子师从前任掌教,是首座大弟子。我入门最晚,若非师兄在山脚下捡到我,我早已轮回往生。”
师父说,他被父母遗弃在山下。刚好师兄偷出山门下山玩耍,听到哭声,于是就把他捡了回去。那时,他已经三岁,可是这些事却一概都不记得。倒是师兄三天两头就要拿他消遣一番,捏着他的脸反复揉搓,啧啧感叹:“瞧这细皮嫩肉的,我这是捡到了宝。”
一旁有其他师兄起哄:“可惜是个小子。是个姑娘多好,白捡一个媳妇。”
师兄也不恼,咧着嘴笑得比他们还大声。只有他,挣扎在师兄的手底下怎么也逃不脱,急得两眼都是泪。
因为排行最末,师兄们总爱欺负他。那时年纪小,本事也没学会几样,被欺负惨了只会蹲在一边哭。师兄总是心急火燎地跑来,一个个把欺负他的人打翻在地,而后摸着他的头,揽着他的肩,挑着嘴角笑得张扬又骄狂:“小师弟是我捡来的,我的人。欺负他不算本事,有本事跟我比划。”
“同辈里,师兄是最出色的,除了你师父。”桌上的道袍被他压在掌上一遍又一遍摩挲,手指贴在洁白的衣衫上恋恋不舍地徘徊过一次又一次,韩蝉的眼中看不见天边的弦月,也看不见面前的傅长亭,目光迷离,满满都是这深深浅浅纠缠不休的花纹。
傅长亭沉声道:“师父从未告诉我这些。”
终南掌教已是要跳出三界的是得道者,前尘种种,譬如昨日死,恐怕早已消散在三清殿上日复一日的袅袅香烟里。
执着人世的鬼魅眯起眼:“他不知道这些。”
鹤立鸡群的大师兄只要目无下尘地从他们这些天资平庸的师弟前昂首走过,留给他们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就好。其他的,不过都是无关紧要。
“你可记得同辈中所有师兄弟的名讳?何时入门?师从何人?修为如何?”
“……”傅长亭老实地低下头摇了一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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