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溪紧紧跟在自家小姐身后,心里是又急又愁,她几次欲上前扶一把,可被小姐那微微眯起的眼睛一扫,只好呐呐的缩回手去。见小姐跌跌撞撞的终于拐上了通往听水居的小道,她担心那石板路上的雕花青砖走着不稳当,大着胆子略凑近了些,还未及伸手,就见小姐不耐的开口道:‘只烫破点皮,又没瘸了条腿,你大惊小怪的作甚!’春溪一个哆嗦,伸到半路的手赶紧的又缩了回来,心中是无限的委屈,小姐啊,您全须全尾的出门,却拖着脚回来,这,这可叫我怎么跟吕主子交代啊,那些不知情又爱嚼舌儿的还以为是我这个做奴才的没伺候好呢,我,我哪里知道您去请个安还带弄出这么一档子事儿啊。。。
先前她随小姐刚进得苑门,却被小姐吩咐说不必跟来,说是今日请安估着要有些工夫,让她去寻这苑里相熟的打发些时间,待里间事儿完结了再来伺候。春溪听了这话,原还不太敢,只在那廊下自守着,生怕错过了小姐的召唤,她候了好半天,那里屋的动静虽听不见,秋姐姐匆匆忙忙的进出几趟可是让她瞧着了,她暗想里面这会子怕是正忙着,遂有些心动,想去找那几个时常一处玩的聊聊天,又担心回头小姐要是有事儿寻她却不见人,那该如何是好。。。正犹豫着,就见那抱月轩的晨主子拉着冬雨的衣袖一路风风火火的进了屋,她琢磨着小姐好像有些时候没见着这个弟弟了,晨主子又是个爱痴缠的,小姐一时半会儿大约也脱不了身,春溪这才略放下心来,往原先住过的东厢房去了。
待她在那东厢房与众姐妹们笑闹了一场,又吃了好几个现摘的枇杷,这才觉着似是过了小半日了,怎的小姐还没着人来寻她,她暗恼自己真是个玩大的,若是小姐寻她不见就这么自个儿回了,那可了不得。。。春溪也不及与姐妹们打招呼,赶紧着就往外间奔去,还未等她跑上个三两步,一抬眼就瞧见自家小姐正在那苑子里的枇杷树下靠着,像是等了有一会儿了,春溪心中惶恐,急着上前请罪,却见小姐原是簇新的一身衣裳,怎的裤腿处给撕了一大块儿,她一时疑惑,正要凑近些瞧个清楚,只听小姐淡淡的开口说道:‘别瞎琢磨了,不小心烫了下,现已无事,快些走罢’,春溪闻言一颗心都不跳了,这,这又是哪一出啊。。。好好的一个人进去,怎么给烫着了。。。她着急想多问两句,可小姐似是心情不太好。。。也是,谁高兴被烫啊。。。春溪暗骂自己脑袋不清,小姐又一副急着要走的模样儿,她不敢再开口,只硬生生压下一肚子的话,紧着要上前去扶,却被小姐不耐烦的甩开手,春溪怕惹恼了小姐,也只好小心翼翼的缀在主子身后,她眼瞧着小姐在前拖着脚,一时觉得自己也不会走道了,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的跟在后头。
黄隽知道春溪担着一颗心也憋着一肚子的话,只是此时他不想理会,他正生着气呢,气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方才他还是自信满满,那伤处虽有些疼,但他已打定主意这事儿定能安然过去,踌躇满志间那点小疼早已被他抛之脑后了。临出门时他见晨儿死死拉着他的衣摆不肯撒手,先前略消了红肿的大眼睛又泛上水光了,他心里不舍,抱着这小小人儿着实哄了半天,允了晨儿会常去抱月轩看他,还许了两串糖葫芦,那差点给扯掉的衣摆这才被松开。黄隽担心再耽搁下去,要是被秦卿听着了动静,又是一场不可收拾,遂不去寻颜谨行,只让秋桐替他转告一声,便出门去找春溪了。
他在那树下等春溪时,瞧见院墙上有两只翠鸟正交颈相偎,黄隽看的出神,一时心有所动,便有些惴惴的,原先想好的说辞就觉得还是不太合适,那鼓的满满的劲儿也泄了大半下去。黄隽心知吕清是个心思重的,有了身子更较平日里容易激动些,且他二人已表了心意,诉了衷肠,清儿苦恋三载得偿所愿,如今一颗心自是尽数扑在妻主身上,若见妻主带着这一大片的伤口回去,不论如何的费尽口舌欲轻描淡写,即便只有一丝丝的痛在清儿的心中也会放大至千万倍吧。。。黄隽忆起那双泪眼,那苍白的面色,那紧紧抓住他又在不停抖颤的双手,中升腾起无言的愧疚,这伤虽是意外,可那一瞬他仅有的念头就是要护住晨儿,护住他心中的小晨。。。那一刻他把吕清放在了哪里?他把还未出世的孩儿放在了哪里?若真的有一天,这异世中最重要的三人需要他做出选择,做个取舍,那他,又该如何面对。。。黄隽从未想过会辜负吕清的一片深情,他也早已将吕清视为一生的伴侣,只是理应被全部占据的心房在遇到晨儿之后竟又开辟出了新的疆土,那份失而复得的亲子之情不仅在寄托中得以延续,更是以汹汹之势燃起了大火。。。感情的天枰上承载了太多负重,此时的他也只能无声的长叹,人这一颗心还是太小太小了。。。
眼见着走到了听水居门口,春溪略略抬眼想瞧瞧小姐的面色,就见那张脸上已没了先前的不耐和烦躁,神情虽淡淡的,却有着说不出的一股子忧愁,似乎还有些暗恼。。。春溪有些明白了,自家小姐大约是在心待会儿该如何向吕主子开口,可这主子间的事儿她做奴才的也不好置啄,依着吕主子怕是又要哭上一回吧,还好小姐一场大病反倒转了子,花些功夫哄上阵子这事儿也能平安过去吧。。。春溪不禁为她家小姐自豪,想着小姐是何等的人物,正经起来气派十足又干脆利落,哄男人时也能放下身段舍得脸面,这一番能屈能伸果然是个做大事儿的。。。春溪还在那儿搞个人崇拜,只听见几步开外传来一个拔高的声儿正连连喊着:‘偏了,偏了,再往当中点儿。。。’不用说她就知道这一把脆生生的小细嗓子定是青竹那。。。唉。。。怕是过些日子该叫他青侧夫了。。。
走在前头的黄隽已是抬脚进了院子,他方才一路踉跄着,因心里有事,倒是没觉着那伤处有多大痛,可一迈进院门,他左腿一抽抽,又有些做麻做痒起来。黄隽暗叹,都说近乡情怯,他今日离开这听水居也没多大工夫,怎的心里也是这般怯生生的,除了那伤口,怕是还有那股子自责在做崇吧。。。只是多想无益,反乱了心绪,既决定不欺不瞒,就实言告之吧,只求清儿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切莫过分担心伤了身子啊。。。思忖中黄隽眼角瞥见不远处一个身影,咦,瞧着像个女人,他有些疑惑,这听水居安置的是小姐的男眷,里外伺候的也多是小厮小童,极少见成年女子,连秋桐这样有些头脸的丫鬟若是有事儿过来,身边也会多带些人避避嫌,眼下这位似是一人前来,没见着有前后跟着的,只是瞧她负手站在一旁的模样儿,颇有些拿惯了的架势。。。这人,会是谁呢。。。
还未待黄隽出声询问,身边的春溪已是凑到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姐,您怕是忘了,昨个儿您吩咐青竹去要些红布给这听水居的树梢上都挂上些,邢管家晓得后说是今日要亲自送过来,早上春溪本想跟您知会一声,后来。。。后来。。。’黄隽斜眼瞅着春溪那低眉顺眼想说又不敢的小样儿只一阵的牙痒,心想,后来什么,后来还不是给你跟青竹的那堆子破事儿搅忘了。。。可此事既已揭过,他也不便再提,只是气恼这春溪给他添乱,又来一个措手不及。
这邢育森他是知道的,当日黄隽听春溪诉说革命家史,见这名字出现率还挺高,一时兴趣上来就多问了两句。这人似是颜谨行早年的一名副手,后不知因何事吃了官司,颜谨行颇费了些周折帮她免了刑罚,只是仕途已无望,她有感于颜谨行的恩情,便投身其下做了颜府的管家,虽是以奴才身份自处,但颜家主母对她十分看重,也不收她的身契,府内外的大小事体都一一交与她的手上,这一份信任委实难得。邢育森此人也非凡品,子虽孤傲不屑于圆通,对颜谨行却是忠心追随,办事也极得力,据说现在的这座颜府,也是她前后几年打理才有了如今的规模。此时见眼前这负手而立的布衣女子就是传说中的邢大管家,黄隽心里一动,不知那颜汐与这邢育森交情如何,母亲跟前的红人依着颜汐那别扭子怕是见着了也只点个头吧。。。黄隽一时踌躇,欲迈出的步子也顿了顿,又想到今时已不同与往日,这阖府上下都知大小姐生了场病忘尽了前事,他也无需畏手畏脚反损了嫡长女的气势,再说他担着颜汐的名头就有要尽的义务,那颜谨行瞧着是个淡泊明志的,又只顾与自家夫郎腻腻歪歪,回头这一挑子还不是要落在他这个大小姐的肩上,既然面前这位是府中的老人,又是当家主母的左右臂膀,那何不趁今日的机会与她套套近乎,联络下感情,以后也好便宜行事。。。
黄隽拿定了主意,但也不急着开口,他瞧见青竹那孩子正垫着脚尖仰着脖子指挥树上一个小童挂那红布,那红布歪来倒去只对不上准头,那小童更是两手发颤脚下直打滑,黄隽在一旁看的惊心,暗想,青竹啊青竹别怪主子我拿你寻由头,我就是想作势,此时见了这个,也不得不真心批你一回。。。他瞥见那邢育森身形微动,似是朝树下略走近了几步,背脊绷着,攥紧了拳头,已是一副时刻准备冲上去接住树上之人的架势,黄隽心中暗赞,此人果然是个好的,可她在此久时,先前不开口指点,这会子来做什么事后诸葛。。。不会因着与颜汐不对付也就不爱管这听水居的事儿吧,那今日又为何亲自来跑一趟。。。黄隽想了半天没个头绪,也不再理会,反正他收拾颜汐的烂摊子不止一回两回了,早已是皮糙厚,有什么且尽量招呼吧。。。
待那小童颤颤巍巍的爬下树又哆哆嗦嗦的站起身来,黄隽略一斜眼,就见那邢育森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他知道这时机已到,未等她开口便抢先喝道:‘青竹你平日里就这么办事儿的么!若是一个不小心摔了下来,我看你拿什么赔给人家,莫不是打算着让主子们替你善后!’青竹实没料到小姐业已回来,还正站在他跟前儿,他方才确有些偷懒,不愿为拿个梯子巴巴的跑一趟库房,且这小六子说自己从小是爬惯了树的,青竹琢磨着只是上去挂截儿红布,不会有些什么,也就默许了。只是那小六子怕是诳了他,这人爬到了半路就抖个不停,先前那拍脯的气早就没影儿了,下头的青竹更是悔的肠子都青了,再不指望那红布如何如何,这人能平安下来就成。此时见小姐出言呵斥,怕是从头看到尾一点也没落下吧,青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突的又想起早间的那档子事儿来,一时慌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儿的哆嗦着。
那邢育森来前已知小姐今早要去闻香苑请安,她与大小姐并无过多往来,只是这次青竹得了小姐的吩咐问她要些红布说是给院子里驱驱邪气,她有些莫名,但颇知晓本分也不多问,只是想着小姐还未大好且此时不在院中,吕主子又有了身子,这等驱邪之事自是要回避,她担心青竹年纪太小,办事恐有些不力,也就跟着一起过来了。果然不出她所料,那青竹偷懒的心思被她一眼看穿,只是她平日里并不怎么过问听水居的事体,瞧着小姐也似有些不太待见她的模样儿,那小童上树前她有心要提醒一声,又怕生出些旁的什么,思量了一番也就压下了,只是她终是个按不住脾气的,眼见着青竹和那小童二人差点闹出件大事,她心中愤愤,张口就想骂上两句,未曾想小姐抢在了她前头,已是狠狠的教训了一番。
邢育森听着那话里严重,暗想小姐虽失了记忆,可这狠厉的子倒是未改,青竹是吕主子身边伺候的,好歹在这听水居也有些头脸,这一通当场呵斥颇有点不留情面了,又想到幸好自己方才被抢了话头,若在小姐面前教训吕主子的奴才,这算是驳了小姐的面子吧。。。那邢育森虽孤傲不折,可早年混迹过官场吃过暗亏,这些年在颜府也见着了不少事儿,人还是那个脾,却也磨掉了些棱角,她知今日之事恐怕不单单为了教训青竹,这背后大约有些深意。。。邢育森虽不清楚小姐心中打算,仅凭小姐昨日刚醒今早就赶着去请安,她也略微明白了失忆之后的小姐估计不会再如往日那般行事,她深知这颜府迟早还是小姐当家,此时若上前示个好,也扯不上什么趋炎附势吧,邢育森心中有了计较,便斟酌着说道:‘小姐,您也别气坏了身子,索未出大事,只是一场虚惊,也怨我思虑不周,那梯子我应该早先着人给送过来。。。’
黄隽只听了半截儿就明白了这人的心思,他暗叹,唉,再硬的石头也耐不住磨,邢育森这般的人物也有揣测人心度日的时候,他略有些惋惜,又想到自己在那个世界不也是如此过了二十多年么,大家都是为了讨生活,他也没有妄加评断的立场。黄隽忆起当年机关里的龌龊事,一时也失了与此人结交的兴致,当下不欲多言,只淡淡回道:‘这次就算了,下回都记着些,’又转头对着犹跪不起的青竹喝道:‘还不起来去伺候你家主子,时时要人提点,你还没吃够教训么!’说完也不再理会这二人,自拖着脚找他家解语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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