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将亮,北巘国,大正殿外百步庭,官员们不甚清醒地互相寒暄着,等待入殿上朝。
牛仔身着金棕黑边官袍,上绣黑虎天鹰,虎齿锋利,鹰喙尖锐,与南玉调同年的他如今已然长得魁梧壮硕,单只站那不动,也堪堪一身慑人气魄。前朝宠臣多数不得善终,他却是个例外,不知是因为他与南玉调拜把子的交情,还是因为手中的虎符,亦或者,两者皆有。前来打招呼官员一拨又一拨,牛仔不冷不热地回应两句便都无趣地走开了。直到礼部尚书洛大人进了,牛仔才主动上前一辑:“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
洛尚书微微颔首:“你岳母这些日子甚是想念那两个小东西,晚上你带他们同初色来家里吃饭吧。”
牛仔抬眼对上洛尚书的视线,知道这个在官场上数十年不倒的清流派老前辈是要给自己指点指点的了,思量着昨夜收到的信,点头道:“小婿谨遵父命。”
说完,两人错身而行,一左一右各自走到了文臣武将两条队伍的前端。
与此同时,一辆四角镶着凤翘的软矫也由禁卫军层层圈护着抬进了中,引得殿外眼尖的大臣们遥遥张望,暗自揣测中到底还有那位娘娘有如此殊荣竟可以乘凤轿过中。想来想去也只有女修殿那位骄奢跋扈的淑妃娘娘有这个胆子,只是仅凭四妃的身份她却是还没有那个资格用这凤轿的。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摇了摇头,前朝有宠妃玉贤妃,今日有妖女丽淑妃,但人家贤妃好歹还有层君鞅的尊贵身份,又有匡扶国业的丰功伟绩,拽点就拽呗,可这丽淑妃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忧国忧民的老臣子连连叹息,五年前君鞅离世,莫不是真的预示着国祚衰败了?
凤轿并未驶入内,而是停在了御书房门口。内侍监磕了头,得了应允便上前来撩开帘子,轿内女子双眸凝黑,目光之锐竟让人不敢直视。内侍监唯唯诺诺弯腰点头又说了些“娘娘辛苦”之类的场面话,眼角瞟到女子身旁还坐着一人,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内侍监端起手臂,伸到轿前:“恭请娘娘和小主子下轿。”
皇甫修刚要起身就被南玉调拉住,南玉调拍拍他的手,对轿外那人冷冷一瞥,不急不缓道:“小主子?先皇之子——我北巘嫡亲皇子你都不认得,你这奴才当得还真是了不起啊。”
内侍监一听,吓得赶紧跪地磕头:“奴才惶恐,娘娘万万恕罪,皇子殿下自幼入伍,多年不得见,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娘娘恕罪,殿下恕罪啊——”
南玉调冷眉倒竖:“你们还要本在这小轿子坐多久?”
内侍监赶紧爬起来接驾。
南玉调看都没看他一眼:“一个阉人也配给本接驾?”敛着的长睫毛挡了她的眼睛,一道冰冷的视线扫到轿子前侧,“阎大人,这一路护送过来你也辛苦了,接了驾你便早些回府罢。”
被点到名的禁卫军首领阎威细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走到轿前,弯了腰:“恭请娘娘与皇子殿下下轿。”
南玉调唇角弯了弯:“怎么,阎大人长这么大还没接过御驾么?”注意到男子额角突起的青筋,南玉调眉梢轻轻一挑,轻飘飘吐出五个字:“跪下,趴好了。”
阎威一僵,扭头狠狠地瞪着轿中之人。
“怎么?你妹妹晋升为四妃,你爹爹坐了兵部尚书的席座,于是你这一个新任的禁卫军首领便弯不下脊梁屈不起膝盖了么?”
阎威的拳头握了握,一撩袍子咬牙跪下,四肢着地跪趴在轿前。
南玉调转头朝皇甫修点点头:“修儿,可都瞧明白了?在外头跑久了,也别忘了家里的规矩,尤其别在这些狗奴才跟前失了身份。”
“儿臣受教了。”皇甫修吸了吸气,一手端前,一手背后,有模有样地走出两步,一脚踩在阎威的背上,稳稳落地之后又转过来牵起南玉调的手,“娘,小心。”
南玉调一手搭在皇甫修手上,一脚就朝阎威背上踩了过去:“阎离也算是不错了,想当年还是本钦点了她去伺候东的,也没几年呢,她已是新的德妃了。不过这hougong里波诡云谲,要想过得长久,还得本点头不是?”
阎威自然明白南玉调的意思,阎氏一族能如此急速上位,除了曾不得先帝信赖之外,主要还是新帝想要皆由阎氏打压旧臣平衡朝中势力不得已为之的一步,所以说,比起南玉调的身份地位,阎氏无论在hougong还是朝堂还真都没有能与之抗衡的资本。念及此,阎威的头压的更低了:“娘娘说得是。”
皇甫彦下朝回到御书房的时候,南玉调正同皇甫修在吃早饭。秋天的清晨阳光明媚,暖暖照进大殿里。皇甫彦在门口停住了脚步,那一瞬间有些恍惚,好像那个女子一直都在,在身边,每天每天等他下朝吃饭,这感觉让他有种瞬间被填满幸福的错觉。然而回过神来,那女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是淡漠中带着凉意的。
“回来啦。”南玉调舀了勺粥朝皇甫彦瞥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皇甫修的牙齿却死死咬住了嘴唇。
南玉调在桌下踢了皇甫修一脚,面上却笑得若无其事:“修儿,还吃!还不跟你皇叔打声招呼?”
皇甫修动作僵硬地站起来,低着头干巴巴地喊声“皇叔”便没后文了。
南玉调嗤笑一声,撕了个红枣糖汁包子,也不吃,指尖碾压包子,挤得那些粘稠的鲜红浆汁滴落在桌子上:“修儿倒是比我强多了,若是我有个叔叔放任自己的狗来咬我,我怕是喊不出这声‘叔’的。”
皇甫彦脸色变了变,俊秀的双眉忧伤尽染:“先生怀疑是我派人去追杀小修的?在先生眼里,彦儿竟是这般残忍得可以对血亲下手的人了么?”
南玉调用指尖沾了糖汁,舔了舔,斜眼盯着皇甫彦:“我说了是你派人去杀修儿的?”见皇甫彦脸色瞬间僵白,南玉调冷讽地勾起唇角,“就算不是主谋,那至少也是个从犯。我只问你,年前由阎家调出的一支御用北征军杀入漠北,以‘通敌卖国’之罪处死了宿凉关守军将领及其属下所有队长级以上的军官,此事你知是不知?修儿身为皇族,一入军营便有少将之衔,赐死的名单里便定然有他一个,此事你知是不知?高品超私调禁卫军北上救修儿,却被兵部革职查办,至今没有下落,此事你知是不知?修儿一路往南逃,始终有一队人马跟在后面连路追杀,到了先帝封地都丝毫没有收敛,此事你知是不知?”
男子眼中有道光,或许就是那种叫做希望,叫做温暖,无比珍贵又无比脆弱的东西,那光却在南玉调唇齿开合字字句句中点点坠落,落地成灰:“先生如今是在责怪彦儿么?”半敛着眼,再抬起时已是一片沉沉死黑,“先生心疼小修,怪彦儿没有赐他特赦令,怪彦儿没有纵容高大人擅离职守,怪彦儿没在乱世之中寻小修回来。可是先生,是你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你说兵权混乱如蚁溃长堤;是你说为君者为社稷为天下心中只有万民没有个人……先生,你把疼惜给了小修,却要把彦儿置于何地?又要彦儿把国家大局置于何地?”
“匡嘡”一声,是南玉调突然站起绊倒了凳子,她转身几步走到皇甫彦跟前,手掌贴在了他口处,抬头定定地看着他问:“问问这里,是不是真的这样想?这里,说这些话,夜里睡不着时,慌不慌?”
皇甫彦垂着眼,看着贴在自己心口的手,奇怪地笑了起来,伸手贴在那看起来又小又弱的女子手上:“先生,朕总归是一国之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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