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已向晚,老太太坐得有些久了,便想走走。剧院旁边有个重点中学,旁边学院路两边都是高大浓密的梧桐,谢暄便挽着老太太慢慢步行于此,让何林慢慢开着车跟着——
老太太兴致很好,同他讲戏,讲外国戏剧总要排出个特立独行,讲究个推陈出新,中国戏剧却最保守,几百年前朝代的一颦一笑,而今也还是这样演这样唱,轻易改不得,一改,便要出事,戏迷都不买账。
又讲最动人的爱情是往往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你看《牡丹亭》中旦角的《惊梦》《寻梦》,生角的《拾画叫画》,就是两个单相思的人,最热切的心愿,最优美的姿态,最动人的倾诉,最炽热的感情,若换了西方戏剧,必定是要互相赌咒发誓山盟海誓的,赤、裸裸的充满杀气——
又讲凡事都不能太尽,太尽了缘分就早尽。
回芜和的路上,何林告诉他一则刚收到消息,谢老太爷已经决定这次在南太平洋的一艘豪华游艇举行的侨商聚会带谢明玉一起去,这对谢暄来说绝不是好消息。谢明玉在短时间内跌破人眼镜地异军突起,以黑马之姿冲进原本就已经白热化的夺位之争,将一摊浑水搅得更乱了,他身后有欧阳老太太支持,本身人又有能力,还很会来事儿,短短一年时间,竟跟谢暄谢晖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何林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谢暄的脸色,谢暄闭着眼睛端坐在后座,似乎没有听到,然而何林知道他听到了,而且心情绝对称不上愉快——这一年来,谢暄算是进入了他的寒冬期,谢晖管着谢氏三大巨头之一的鸿星,谢明玉越来越活跃,风头正渐,连谢晖都要避其锋芒,而他的嫡系人马却纷纷出事,傻子也知道是有人在背后阴他——这就是豪门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永远的兄弟,只有永远的利益。
而令人不解的是,谢暄对此似乎毫无还手之力,像谢暄这样性格刚硬的人,照理来说绝对会马上组织强而有力的反击。然而,谢暄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半年前他的嫡系人马张映照被发配去新西兰,谢暄一句话也没说,何林越来越看不懂谢暄。
谢公馆依旧一派旧岁月的花痕叶影,老式点唱机里播着蓝色的爵士,谢明玉坐在红色英式皮面沙发上翻看文件,雪白衬衫,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乍一看,倒还真是一派英国绅士风度——他其实根本没有近视,只是容貌太好,天生一副纨绔子弟的风流昳丽,戴上眼镜,倒减掉几分轻浮。
谢暄从外头进来,谢明玉从文件里抬起头来,看见他,微微一笑,叫了一声,“三哥。”
谢明玉在高门大户里长大,有些技能从小练就,就是将对方恨到食其肉寝其皮,面上依旧一副亲切宽和的笑颜,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半点错,谢暄早早领教,自叹不如。
去年在香港过年,那算是谢明玉的地盘,浅水湾谢宅的社交晚宴通宵达旦,谢明玉左右逢源,舞一支接着一支地跳,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欠身、挑眉、哂笑、讥诮、高傲拿捏得恰到好处,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着他,所有的语言都恭维赞美他,温文的谢晖只得沦为他的陪衬——
谢暄意兴阑珊,端着酒杯站在阳台吹风,香港的夜空烟花不断升腾、炸开,五颜六色绚丽多姿。谢明玉估计喝多了,也到阳台吹风,倚在门框醉眼朦胧地看着他,挑着嘴角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初怎么不对我好点,怎么不编个像样的谎言哄哄我——你看,我能给你的比你那个秦珊珊,那个周南生多得多!”
谢暄那一刻想笑,谢明玉那样的人,什么不能玩,谢暄对他而言也不过是无聊时的一个消遣,现在又摆出这样一副姿态干什么?然而他没有笑,也笑不出,只是静静地看着谢明玉的眼睛,看见满天烟火在他眼里炸开,艳丽璀璨,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后悔,所以永远也不会后悔——即使做错,我也不会回头看。”
谢明玉看着谢暄漆黑的眸子,看了很久,终于明白谢暄的冷酷无情,嘴角慢慢掀起嘲讽的笑,“很久以前,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结果赌输了——我愿赌服输。但是——”他的眼里迸出慑人的光,“我谢明玉不是吃了闷亏期期艾艾自怜自伤的可怜蛋,谁亏欠了我,我一定会讨回来——”
他转身走回大厅,脊背挺括,优雅骄傲如同一只鹤。
其实那时候谢暄和秦珊珊已然分手,他还记得当时在装潢典雅幽静的咖啡馆,秦珊珊没有大吵大闹,微微怔愣之后,她镇定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才抬起头,看着谢暄,问:“你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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