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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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湘莲深知人言可畏,正欲再劝,却不料刘云今日本意不在此,借着他出言相劝的契机恰引出了来意。

“大爷爱惜大,老奴与我那婆子自当竭心尽力,为大爷大分忧。只一条,老奴今儿个便是背了不知尊卑上下的骂名也要问大爷一句,不知大爷日后如何打理老爷太太留下的这一份家业?”

郑重磕了三个头,老管事刘云直起身定定瞧着柳湘莲,神色极是坦荡。

柳湘莲却着实有些恼,以为这刘云终究是被养大了胃口,亦或是眼瞅着黛玉快要过门,争权来了。

“云叔何出此言?”

心思一转,柳湘莲面上便淡了些许。

老管家似是瞧出了柳湘莲的心思,不由轻叹一声,复又伏下身回话。

“老奴斗胆问大爷一句,当日太太在时,大爷可曾为了置办一顶二龙三凤冠好串贵妃醉酒的戏词儿,耗用光了老太太去时指名儿留给大爷当私房的银钱?零碎的不算,顶好的东珠翡翠并红蓝宝石大爷可曾眨过眼?太太登时就气倒了,这是旧事,想必大爷是不爱听的。可自荣宁二府下了狱,大爷这么多年爱若珍宝的凤冠没多少日子就被拆得单剩个架子,这总是新事儿。”

刘云一气儿说了这许多话,不觉有些喘,略缓了缓方接着道。

“先时老奴只当大爷如往日一般,见不得朋友落难忍不住伸手相帮,可自打快过门的大来了,老奴才知帮朋友是一,为着大爷您自己的心是二。老爷太太都去了,又无宗族长辈相帮,大爷为自己打算很是应该。可老奴怎地听底下人说起,大爷竟使人估起了老太太留给您的果园子?”

这话儿问得便很有些奴大欺主的意思了,是以刘云胆子再大,也不由再三抬眼打量柳湘莲的神色,见他仍抿着唇不言语,却也不见怒意,才又壮起了胆子。

“老太太留给大爷的如今统共只剩了这么个果园子,老奴一听这信儿,便晓得大爷定是银钱不凑手,又有非做不可的要紧事儿了。可贾家已无大碍,那珠宝折回的银钱也还余三五百,大爷这钱恐又是为大添补燕窝的。老奴知道夫妻和睦才是兴家之道,大爷疼惜大是咱们大家的福气,可大爷也知道这府里的产业,岂是能变卖一世的?”

刘云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又常年奔波劳,跪在地上强撑着说了这许久早已是口干舌燥目眩头晕,经年旧疾不免也发动了起来,偏他自少时伺候柳湘莲之父起便养出了伶俐要强的子,硬是不愿叫柳湘莲瞧出来,生生忍下了。

只这样一来,他却也只得斟酌再三、长话短说,以免露了痕迹。

“世人常说顶门立户,大爷这些日子尽为贾家之事劳心劳力也就罢了,难道日后大进门,大爷也是之前那样一日好一日孬,只出不进的过?大爷这样不思增添进项,只琢磨折卖家业的,老奴……”

老管家虽要强,终究敌不过自己的身子骨,临了临了,只差半句说完,还是当着柳湘莲的面儿咳了口血。

柳湘莲也不禁慌了神,匆匆将刘云扶到太师椅上坐了,又一叠声的叫人请大夫,直急得面色惨白。

说起来,老管家之所以一时撑不出呕了血,实是为着他苦口婆心劝了半晌柳湘莲竟毫无所动,气怒攻心所至。

这却真真是误会了。

柳湘莲确是始终默然无语,却非心无所动,实是愧疚已极,无言以对。

刘云限于身份,许多话儿不便明言,只含糊过了便罢,可柳湘莲本非鲁钝之人,怎能不解其意?

他已与黛玉订了婚事,最晚不过年中便可成家,却仍是镇日游手好闲连个正业也无,谈何顶门立户?

为夫者当为妻子依靠,他不过区区纨绔,如何护得家人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可笑他以往自视甚高,若不是云叔开口提点,他还惦记着让梨仙稍后再走一趟李老板的铺子,置换些银钱周转一二,浑没想起他自己也该寻个正当营生。

可叹他竟疑了云叔为人,激得云叔长跪不起,旧疾发作。

不提柳湘莲如何为老管家刘云寻医问药,等回了王夫人的贾府诸人可谓个个喜上眉梢。

自邢王二夫人往下自是欢喜柳湘莲的仗义相助,贾母却是为了黛玉终身有靠。

柳湘莲那般的侠义之人,既能当面应了婚事,便绝无反悔之理。

喜得连念了几声佛,贾母便不耐烦再瞧王夫人支使小厮的得意劲儿,唤了邢夫人探春扶她入内室看望黛玉去了。

黛玉此时已醒,正倚着软枕默默出神,脸上泪痕虽干了,却是一丝血色也无,兼之呕血失了元气又不肯用药,愈发显得眉宇间抑郁难平,神色憔悴,更有一股凄然决绝之色,令人望而生悲。

贾母心中一酸,也不许守着黛玉的冬儿出声,由邢夫人探春扶着走到黛玉床边坐了,方大哭道:“我苦命的玉儿。”

黛玉这才别开眼,不再怔怔瞧着手边的几方丝帕,欲起身与贾母邢夫人行礼,二人忙止住了。

“你这是要剜我的心啊!”

瞧着黛玉眼圈儿微红,眸光流转间神采全失的模样,贾母真觉痛催心肝,恨不能立时去了,也免得为两个玉儿碎了心。

黛玉闻言面色更悲,握着贾母的手几欲昏厥,颊上却连滴泪珠儿也没有,好似这一辈子的泪都在呕血时流尽了。

贾母晓得黛玉是叫宝玉伤透了心,恐已生出了什么孤拐心思,只觉心悸难安。

思前想后,贾母终是下了狠心,将邢夫人探春与小丫头秋儿一道儿撵了出去,才攥着黛玉的手细细说话儿。

“我这老婆子前些日子说的话,显见你是忘了。你可记得你也是有父有母,你父你母九泉之下尚盼着你平安顺遂、福寿双全?你若当真看不开,不过是早与你父你母团圆,倒也使得。可我这孤老婆子讨人嫌问一句,他日相见,你可怎么跟你父母说你了了此生的缘故?”

“我是为了宝玉,这话儿你可有脸面告于你父你母?”

说到此,贾母心中大恸。

玉儿是不该生出这般心思,可这头一个该怪的,却是她这个既有心思让两个玉儿亲上做亲,又拿捏不住媳妇儿的老婆子。

贾母哭得老泪纵横,黛玉何尝不是心如刀绞,哽咽难言。

儿时同坐同卧同息同止的情份也好,知事后互表心声互为知己的情愫也罢,自己尚日夜难忘,宝玉已另娶佳人。

她本已决意以己身殉此情,亦是生无可恋之意,可外祖母偏偏言及故去双亲。

宝玉是她此生知己,可若为知己弃双亲,岂可称人?

心内千结百绕不得两全之策,黛玉终是伏在贾母怀内恸哭,泪如雨下。

“好孩子,好玉儿。”

抚了抚黛玉散开的长发,贾母微微合眼,到底怕黛玉仍心存死志,默念了三声佛才冷声立了誓。

“你若真真为此去了,我这孤老婆子也只得随你去,好与你父你母告罪。”

“外祖母!”

黛玉一惊,慌忙间想阻住贾母的话,却已是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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