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殇情(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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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至黄昏,暮霭沉沉,神阑坐在庭院里的秋千架上,云鬓半偏懒梳妆,病容如雪砌金玉。她手中捏着一封雪笺,从卞凉寄过来的。

楚湮只用“卞凉已定”四个字就交代了自己的行踪,然后说卞凉景色很好,有一座沧海月明楼,不比她在湖畔的羲宁居逊色。他不知道她回城之后因为临湖湿气太重,落下头痛的病,因而搬出羲宁居已久。现另在南苑辟了一幢属楼静养,那楼本是曾经受冷遇之人居住的,地僻林深处,百雀啾啁,反衬幽静,不过她并不计较,反而言笑晏晏,自得清闲。

自从唐梳桐奉师命回归烟山,苏小繁去了北疆之后,她的生活尤其寂寥,每日里疲于应对夏依逢无休止的唠叨,总是一副无打采的样子。好在暖央尚未出阁,挑了闲还来看望看望她,姐妹两叙叙旧,倒能消磨几许时间。然而她二人虽自小相伴长大,也都和苏小繁笃得很,却彼此清高不甚相投,言语间多有龃龉。话说回来,暖央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礼,为人处事都较为平和;神阑则不然,大小姐的脾气养长了,做事总是任妄为,逢人不待见处便机诡迭出,率真怠慢,言辞锋利不说,还总是得罪人。

终日无事,神阑反而花了大把的时间打理楚湮的书信。信是隔日一封,积久竟已有半尺来深,她无聊时便取出璎珞匣信手翻阅,看到深处锁了峨眉,掩口低咳不已,也有微笑之时,然而当她意识到自己正不知不觉被他左右情绪之时,顿又敛了笑意悒悒不乐。

心血来潮之时,她也会回信。有一回夜半魇醒,遂下榻推帘,借了月色执笔写道:“阔别日久,君行无定期。画城复古,酒肆歌楼,不知今夕何夕……”完了再看,甚为惊骇。她在信中所抒,分明就是一副闺怨姿态,这简直让她不敢置信,难道自己竟然对他仍旧抱有念想么?欲要撕毁重写,反复斟酌终觉无力,搁了笺在桌上,回帐睡觉,不得安眠。第二日醒转,不料夏依逢已擅作主张将那残诗片语送了出去,害她不浅。

第二天入暮时分她收到楚湮来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我想你。”随信附赠一颗血红的相思豆,那是卞凉相思园中独特之物,情人间相与最为旖旎,然甚为难得昂贵。

一年生一豆,一豆系一生。

她握了相思红豆,禁不住哽咽良久。

曾几何时,朱颜青鬓,誓言未老。他对她说:“洛洛,你喜欢相思园,那它就是你的。凡间没有阆苑居,相思园也不错,站在青色的城池之上,每天都能看到晚霞起落,比梦中清晰许多。”相思园在雪国卞凉,他又如何做得到?那时她只当他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谑语,因而一笑置之。如今想来,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前因后果滚滚红尘,已不按他们所预想的轨道运行。

她忽然感到一种直透心背的寒意,急急执了朱笔,摊开白笺行云流水地写道:“冉冉年华留不住,镜里朱颜,毕竟消磨去。一句丁宁君记取,神仙须是闲人做。”唯恐自己言辞过于委婉,因而附道:“昔时年少所言,相思无妄成灾,俱乃戏言,望君珍重,毋须记取。”

楚湮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阿阑,今天的晚霞格外好看,只可惜就我一人。”他这一封信写得极为仓促,字迹潦草间有血迹,言辞风度大不如前,她看后久不释怀,后几日皆无来信,隐忧其事,不由得郁郁寡欢。

当日送她回城之际,他陪同她一同前往金陵二十四殿,周围一大片霞光涂抹开来,仿佛在云层里拾阶而上,他翘着嘴角道:“阿阑,你要的浮云消长。”

她觉得气愤得好笑,这是站在他三哥的墓地之上,如此的浮云消长,不看也罢。看她生气,他又道:“其实我也想对你说,不原谅你,因为你三番五次的不辞而别,让我忍受了无法想象的痛苦。”

她还真没有想过,楚湮君会为了她痛苦吗?楚湮君会为了一个女人痛苦?真是天方夜谭。

而且她当时满心的伤悲,全在自己痛失的那几个亲人身上,祭酒之际,哭了又醒,醒了又哭。她曾到皇陵内祭奠一众英魂,那里葬的一律都是他们神族的衣冠冢,一眼望去墓碑林立,蔚为壮观。

她斟满还酹酒,挨个儿敬过去,先是上任神皇神轩:“轩君大人,还记得您以前常对我说,阿阑想要什么,朕有的都给你,我说我要当神主,您笑着说好啊,有志气!神迹也该出一任女神主了……结果还是阿阑不争气啊,三个月就被赶下来了,阿阑说这些,可不是在怪您哦,要不是您的话,当时候那些司礼官还说要抽我三百鞭子呢,要是真抽了,阿阑就算疼也给疼死了吧?还记得当时是您风风火火赶到月神殿,对那些刚抽了阿阑两鞭子的人怒发冲冠地说: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朕私下动手!今日谁要是再敢轻举妄动,朕就砍了他的狗头!您是神皇,本不该干涉神主的事,可是为了阿阑,您什么都顾不上了,也因此得罪了更多的人,那些人只怕都恨着您吧?我父亲去世得早,从没有哪个长辈对阿阑这么好过,真的很谢谢您……一直以来,我都忘了告诉您,在阿阑心里,其实您就跟我的父亲一样,不对,您比他对我还要好。”

“轩君大人其实一直不怎么喜欢那个位置吧?有一年里举行祭典的时候,我看到您一个人站在天井里,当时候夜空之上都是五彩缤纷的焰火,一轮比一轮绚烂多姿,可是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您当时的身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孤单呢?我觉得应该也让您开心开心,就抱着一捆烟花爆竹过去找您,让您给我点燃,看到烟花在夜幕上徐徐绽开,您抬头看了许久许久,直到半空中全是雪白的灰烬散落下来,您接住一片对我说,阿阑啊,这世间相,往往数烟花最为炫丽,却也最为凄凉,炫丽的瞬间往往便是走向消亡的瞬间,美丽仅在一刻。您还说呀,这皇帝不好做,怎么做怎么出错,亏了当初大哥能做十年之久,幸好阿阑是个女子呀。结果后来,您也跟源君大人一样,还是做了十年之久的皇帝,想必是一天比一天不耐烦吧,那是个很不好的位置呢,都没有人敢说爱你,你也不敢说自己爱着别人。”

“这往日里呀,阿阑常听人说你是个昏君,不止生活糜烂,还喜欢滥杀无辜,我不信,我看到的轩君大人,一直以来都是这个天地间最纯洁的人,既温柔又好看,笑起来的样子,让人看一眼就会心疼老半天……说起来,真是好怀念过去的日子,只是不知道,您跟皇后娘娘还好吗?千歧姐姐那个人,我是知道的,以前她不对你说话,是因为还在装成一副责怪您的样子吧?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她的心里,只怕早就已经原谅您了,别的不说,我们几个姊妹私下里一起喝茶聊天的时候,有意没意提到您,都在挤眉弄眼故意说您的坏话,结果每次都被千歧姐姐骂得好惨,她一个劲地帮您呢。有一回大家伙儿逃出外去玩,在一个酒庄里醉得好惨,结果一个晚上,我们都听到她在哭喊您的名字,真的,我跟小繁还有冰牧慧乔都听见了,只是回之后,就是不敢告诉您,后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唉,早知道就告诉您好了,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喜欢您啊……”

她感觉肺腑间的伤痛几乎逼得人无法呼吸了,去还是坚持走向另一块碑基面前,抚着青石上那个熟稔不再的名字,低叹:“九哥,你呀,我一直觉得你本该是个最长命的人,谁知道居然死在阿阑的前面了,想想就觉得有点逊呢,你说你平时那样一个没拘没束的人,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呢?还记得以前半夜跟筝妹妹去窑子里抓你的现行,结果每次都被你跑掉了,你还用糖葫芦买我不要回去乱说话,真是把我当小孩子哄啊,我不领情,我说我要九转琅環杯,晚上抱在怀里就跟抱着月亮一样,可是那杯子却是东胜侯家的,谁知道你两日后居然给我弄来了,说是勾搭了赵冰牧小姐才把那杯子弄到手,后来因为这事,筝妹妹还扬言要杀了冰牧小姐呢,九哥啊,阿筝纵有千错万错,终归是错在太爱你了,九泉之下,你们俩见了面就不要再吵了,原谅了彼此吧,瑶台甚远,阿阑想要找你吹箫听曲,只怕亦是不能,九哥生不羁,虽有锦瑟,却没了我们这一大帮子人,想必也是,寂寞难遣吧……”

“九哥啊,阿阑还记得你说过,兄弟比女人重要,可是临到头来,这两样还是分不出个高下来了吧?否则何以殉情呢?不对,也不是殉情,你是为了大哥吧?从来你跟大哥的感情就最好了,十年前他走的时候你气得吐血来着,七哥他们都去送他,就你一个人死活不肯去,跑到秦淮楼喝得酩酊大醉,完了还大打出手,结结实实大闹了一场,一个人就把楼里上百个的看家护院全给折了胳膊腿儿撂翻了,要说你的武功那是好得没话说,从小就你天分最好,无师自通。亏了你脸皮厚,后来还洋洋自得地把这事吹给我们大家伙儿听,说是自己又迷倒了万千无知少女,当场就有好几个对你投怀送bao,你说你这防不胜防的祸水呀,这辈子到底睡过多少女人你数过没有,只是没想到,我那个放荡不羁的九哥,竟然也会为了一个女人的死而痛彻心扉,甚至到了与之共赴黄泉的地步,真不知道该说你傻啊,还是说我敬你啊九哥……前几天走到里,有人在议论纷纷,说你的坏话,我当时就冲过去,说你们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撕了你们的嘴!我九哥不是那样的人!不是那样的……”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痛得弯下腰去,楚湮在背后将她抱在怀里,她却固执地喃喃说下去。

她最终停在了神若的面前,却是久久相视,久久无言,直到夜幕降临,必须启程回之际,方抬手用袖子细细地擦着那块崭新的石碑,嘴角边噙着一抹苦笑:“三哥啊,你又一个人走得这么远了,会不会很寂寞呢?阿阑有太多的话跟你说了,却又有太多的话不敢告诉你,怕你知道了会笑话我呢。像你这样的人,这个世上该是谁也留不住吧?不知为何,听到你死讯的那一刻,阿阑忽然觉得不那么痛了,在此之前,只要一想到你,这心里呀就好像有把锥子在锥似的,痛到了骨髓里……”她抚着自己的左眼,像是想起他剜出自己眼睛的刹那,血泪滑下,一遍遍低喃,“不那么痛了,真的不那么痛了……”

真的,不那么痛了。那种痛,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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