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忆亭家史(一)
宛珍的公公不是土生土长的安徽人。追溯上去,原是由山东移民来皖的第二代移民。这从忆亭兄弟以及后代孩子的右脚小趾即可看出。山东人的后代,不管传多少代,右脚小趾脚趾甲永远是两半的,不是完整的。从一个人的脚趾即可看出,他祖上是否是山东地界人。
当时清朝末年,社会动荡,百姓民不聊生。忆亭祖父原为山东济南世家,为避祸远走他乡,走至途中,听闻安徽阜阳人少,好讨生活。遂带了妻子随从丫环一行七人,于光绪二十九年,来到位于阜阳周棚与花中间的刘寨。不料刚走到周棚地界,两名下人(随从与丫环)趁夜窃了主人家财逃走,再加上一路颠沛流离,自幼娇生惯养的妻子不幸身染重病,转眼撒手人寰,遗下四个儿子,大的不过九岁,最小的才三岁。
出身世家,成长以来未事过稼樯的祖父除了诗书,不事生产,生存无奈,不得不拉下脸来东家讨口吃的,西家讨件穿的,苦哈哈的养育着翅下四个的娇儿。
光绪三十一年,周围人看着可怜,介绍祖父把最小的孩子送给阜阳城里剃头的李大爷。
这个李大爷就是忆亭的继祖父。
李大爷老夫妻两个,一直没有孩子,靠给人剃头刮脸为生。虽然也是穷苦人,到底城里人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孩子。
孩子抱来那天,雪下得很大,李把孩子抱在手里,又是心疼又是可怜。
五岁的孩子,看上去倒象才三岁多,瘦瘦的小脸上一对黑黑的眼睛,惊恐地望着李。身上套了件不知道谁家给的破棉袄,哪里还有棉花,上去衣服里面一团一团的硬疙瘩。隔着衣服,着孩子身上除了骨头,没有二两。
善良的李抱着这个失母的孤儿,忍不住眼泪打转。
“可怜的娃儿,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吃的。断不会让你饿着。乖。以后你就叫我娘吧。乖孩子,告诉娘,你叫个啥啊?”
“原来姓啥叫啥就别问了,以后跟着咱就是咱孩子,就叫,李武心吧。”李大爷挥挥手。
都是这个妇人,年时不好,自己都吃不饱肚子,非缠着要什么孩子。这倒好,来了一个说是五岁,看上去还不到三岁,咋养活,啥时候才能顶用?
小武心有了新爹新妈,原来娘长什么样,武心都不记得了,可是武心知道,自己不是这家亲生的,武心有自己的娘,还有自己的爹,恍惚记得,自己好象还有哥哥。
武心从来不说,只是每天跟着爹出门剃头,有时候跟着娘去城外捡柴。
饥一顿饱一顿,展眼武心六七岁了。
虽然年龄又大了一两岁,个头仿佛没长多少,看上去依然象个不足五岁的娃娃。
年时不好,李大爷生意不好做,这年头,谁还舍得剃头修面?能凑和就凑和了。李大爷变得脾气暴躁,神混乱,动不动抬手就打武心,李心疼孩子,伸手来护,也会挨上一顿胖揍。
武心懂事,知道爹是因为挣不来钱,心烦作下的神病。每当爹打,武心从来不躲不闪,希望爹打完了,心里不再生气。
每当这个时候,李就哭着上前护武心。
“孩子还小啊,他才六七岁,你下这样的狠手,打死了他,我靠哪一个啊。”
李一边哭,一边推武心,
“你这个孩子也忒傻,你爹生气打你,你不会跑吗?你越不跑越让你爹打,他越生气啊。”
武心抹着眼泪走开了,他最不能承受的,就是娘的眼泪。虽然这个不是他的亲娘,可是,她待自己比亲娘还亲啊。
武心一个人跑出去,在街上晃荡,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原来的爹呢?原来的娘呢?你们在哪里啊?为什么要把我送人?我好想你们呐。
正恍恍惚惚地走,突然身后一个人撞了武心一跤。
“哟,是武心啊,一个人在街上撞魂哪?”原来是后街的钱二叔。
“二叔,你干啥去?”武心看钱二叔背了一个粪箕子(装粪的藤条筐)问。
“卖粪去!今儿晌午捡了点粪,这不,正要送去卖呢。”钱二叔武心的头,可怜的孩子。看样子又挨打了。这个李大爷近日来也不怎么了,鼻子不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粪也能卖?”武心眼睛一亮。
“那当然。还能卖个好价钱哩,嘿嘿。孩子,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哩。”钱二叔得意地说。
“二叔,我能跟你一块去捡粪吗?你看,我爹挣不来钱,娘揭不开锅了。”武心诚恳地央求钱二叔。
“孩子,你……你太小了,你说你这么个小身板,还没粪箕子高哩,能拎动几斤粪啊?”钱二叔犹豫了一下,他倒不担心武心抢了他的生意,实在是这孩子瘦得太可怜,他怕孩子累出个好歹。
“二叔,你放心,我扛不动重的,就少捡点,捡一点是一点,多少卖点钱够家里买块馍就行。二叔,就这样说定了,明天一早,我就在这儿等你。说定了?!”武心终于找到办法帮助爹娘了,又是兴奋又是开心。
第二天一早,钱二叔走到街口,看到武心背着一只破筐站在风地里正等自己。
钱二叔带着武心越过西城墙来到城外。
二叔指点着武心捡大粪的技巧与奥秘。又告诉武心去哪儿找什么样的人收大粪。一会儿看自己怎么跟收大粪的人讲价钱。
就这样,小武心开始劳作,贴补家用。李大爷见武心能自己挣钱了,打的也少多了。
武心八九岁的时候,捡大粪的人多了,大粪卖不上价了。武心每天卖完粪把钱交给娘,就去街上转,发现北关那儿有个说书场,每天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都会有很多人去听书。
武心有了新的主意。
晚上回家,武心问娘:
“娘,我卖粪的钱都用完没?”
“还没有,干啥?”李年级大了眼神不济,想帮武心补褂子,穿了半天针眼没穿过去。
“那,还剩下几个铜哥子?”武心接过娘手里的针钱,对着光,一纫就穿上线,递给李。
“就两个了,明天还要给你爹买东西用呢。儿啊,你有啥事用啊?”李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面前这个比亲儿子还亲的孩子。
“没啥,娘,我看捡粪的人多了,卖不上价了,明天开始,再卖的钱,你帮我攒着,我看北关的书场人怪多的,咱下点本钱,贩点花生、糖葫芦我去书场里试试。”
连着五天,李都把武心交来的钱数好串上串放着,李大爷伸手要,李就撒谎说武心今天捡的粪少,没卖什么钱,要不然就说买了米了,买了灯油了。
第六天一早,武心揣着李给他的两串钱。跑关外买了一包花生,十串糖葫芦。用擦得干干净净的大藤篮子挎了,娘洗得白布盖了,兴冲冲地往北关说书场走去。
武心到的时候,还不到九点,书场例来是上午人少,下午热闹。
武心陪着笑脸,跟书场的茶房套近乎,叔叔大爷地叫。
阜阳城小,街里街坊住着,几乎都认得这个看上去幼小,却笑容满面,卑躬屈膝的孩子。
茶房正要把武心往里带,突然过来一个穿黑衣乌面的男人,抬脚把武心踢翻在地。武心顾不得身上痛,死死搂紧怀里的篮子,这要是甩出来,娘和自己的心血都白费了。
“朱武,啥事情?”书场老板走过来问。
“一个小要饭的,往书场里混钻。”名唤朱武的打手连忙哈着腰对老板报告。
“哦。”书场老板杨万山转头去看,正看见武心抱着篮子悲哀地望着他。满眼都是恳求与卑微。
“一个孩子,用得着下脚吗?”杨万山顶看不惯动不动就打人的朱武,但他是姨太太娘家荐来的人,又不好说得太过。
“茶房,我看你刚才要带他进场,你认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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