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福兮祸所伏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
素来洁净安逸的小城,一时落叶纷飞,秋风萧瑟,路边杂草枯萎,金菊怒放。
站在院子里正忙着晾晒衣物的宛珍,被一阵秋风吹透了衣襟,不禁抱着肩膀打了个寒战。正欲拿了洗衣盆回房添件秋衣,院门推开,宛珍回头,是忆亭回来了。手里还牵着一个约十五六岁的大男孩。
早晨,忆鲁喊了二子之海来叫刚吃完早饭,正开箱准备自行车零件的忆亭家去议事。两人走得急,宛珍没来及细问之海,一边忙家务,一边思衬大哥何事相招?
此时见忆亭回来,宛珍忙丢了盆,掀起围裙边擦手边迎上前去问。
“大哥叫你啥事?这位是……”
一抬头,宛珍方才发现,忆亭双目红晕,眼泡浮肿,竟是一脸悲戚。
“先回屋,回屋再说。”忆亭携了男孩,领头进屋。
“宛珍,这是银哥……”
从忆亭断续的叙述里,宛珍才明白过来。这个孩子,竟然是忆亭多年失去联络的二姐李忆芬的孩子。
当年忆芬年级渐长,生得高挑美貌,一六六的个头,在阜城老街小巷子里,分外打眼。老街坊邻居背后议论,这个李忆芬,容貌与当年待字闺中的姐姐忆兰相比,恰似春兰秋菊,各有胜场。忆兰容颜温婉俏丽,好比一盆春天的兰花,临风娇媚,忆芬却似一盆秋风中的白菊,美得孤高冷傲,平时见了人不怎么爱讲话,但却是个有主见,有心眼的女孩子。文革前,鉴于忆兰事件,柳四姑娘与李武心加强了对忆芬的管束,平常连独自出门都不被允许。
报上说的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忆芬平时不言不语,但却憋着一腔心事,这腔心事,在柳四姑娘提起订亲一事上暴发了。忆芬扬言,自己已满十八岁,是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独立女子,绝对不允许父母包办自己的婚姻大事,誓死力争到底。
望着女儿倔强的神情,李武心恍似看见当年的忆兰,不由被触动心事,一时恼怒怨恨,关起门来把忆芬狠狠地打了一顿。扬言除非忆芬听从父母之命,否则这辈子别想再出房门。锁了房门,揣了钥匙,自去回屋伤心生气。
隔天傍晚,那秋雨借着秋寒淅淅沥沥落个不住,武心忧心世道艰难,儿女不孝,忆兰远嫁,忆祖不知所踪,晚上独自对灯饮酒,暮年带酒之人,在这萧瑟的秋夜里不禁含悲饮泣,不觉多饮了两盅,一时熏染醉卧。
却不料夜来无月,一个往日思慕忆芬的旧同学,翻了墙进来偷偷扭开锁头,携了忆芬离家远逝。两人临走还偷偷拿走家里20块袁大头。
忆芬走后,武心耻于人前提及,压住柳四姑娘,不许找不许问,人前有人问起,都道是这个姑娘得了急病死了。
没想到事隔多年后,又有了忆芬的消息,这怎么能不让忆亭英雄泪双流?
忆芬和那个救她的同学杨文清,一路颠沛流离,坐车乘船去了江浙,两人进了一家巢丝厂工作。没多久文革开始,两人素来清高自许,不同俗流,厂里呆不下去了。抱了一对龙凤胎儿女金妹银哥回到文清位于涡阳农村的家乡。
返乡不久,忆芬又一胎双生,产下一对男孩子,取名铜哥铁哥。由于农村卫生条件不好,忆芬害了妇科病。
在十年前产下幼女锡妹后,忆芬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这病拖到去年秋天,忆芬半睁了眼睛,不知是愧对父母,还是放心不下膝下娇儿,撒手含泪而逝。临终前,望着破土房里四壁萧瑟的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又秉软弱的丈夫,忆芬暗泣人强命不强,哽咽着嘱咐文清,俺去后,你要携了子女进城,若能寻着大姐大哥二哥,求他们念在一母同胞份上,替妹妹养育了这几个无母的孤儿吧。
文清面嫩,仗着在乡里为人抄抄写写,一直不肯上城认亲,直到今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在长女十八岁的金妹劝说下,文清这才携了银哥铜哥铁哥三个男孩子进了阜阳城。
一路打听寻访,找去了忆鲁家。
忆鲁又寻了忆国忆亭来,哥仨关起门来商议此事。最后,老大忆鲁留下了十六岁的老四铁哥跟着自己学篾匠;老二忆国领去了十六岁老三铜哥去学做生意,老三忆亭就领回了十八岁的老二银哥来学装车子。
兄弟三个又凑了几百块钱,买了阜阳特产枕头馍酱牛等吃食和车票送走了文清,这才各自领着孩子回家。
宛珍听着忆芬的往事,不由含了泪去看银哥儿,这一细看,不由暗道,怪道人都说,外甥多似舅,眼前这个约一七二高的男孩子,瘦瘦的一张国字脸,遗传自李武心,与忆亭仿佛的一对英挺的浓眉,倔强的嘴巴紧紧抿着,一对黑眸漫不心地望着屋内的陈设,眉眼神情象极了丈夫李忆亭。
宛珍不由趋前携了银哥儿的手道,
“银哥,来到舅舅家,就是回到家了。往后,有舅舅妗子吃的,就有你吃的。”
不料银哥抽回手,双眼提防着望望宛珍,走回忆亭身边坐下。
银哥不比两个弟弟,自打下地就在农村呆着,父母又日日忙于生计,没被宠爱过,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银哥却不同,跟着父母在江南的时候,虽然年龄幼小,但却留有几许印象,何况父母那时节,最宠爱的,就是龙凤胎里这个男娃儿。银哥颇过了几天受宠爱的日子。
如今母亲去了,父亲将自己弟兄三个托于舅父舅母,天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当年与父亲私奔的母亲,天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待自己?
内心强烈的自卑,转化为外表强烈的自尊。
银哥听不得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看不得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
初来时节,宛珍体谅他这个没娘的孩子的苦,忙着给他裁了布缝制上衣下裤,纫了针线,浆了布纳底子给他做鞋,活了面剁了菜给他包饺子吃,拆了被褥换了被面给他铺床垫褥。
可这些都没暖了银哥儿的心。银哥儿一直不跟宛珍说话,也不理围着他好奇的小洛和小可小眉。
看着那三个衣饰奢华的孩子,穿的是百货大楼买来的成衣,套的是百货商店买来的小黑皮鞋,背的是百货商店买来的双肩书包,凭什么你自己的孩子都穿百货商店买来的衣服鞋袜,偏偏给俺的,是你自己做的衣服鞋袜?
银哥儿觉得宛珍另眼相待自己,渐渐含了气。
又过了几天,宛珍按忆亭的指示,早晨六点半就来喊银哥儿起床洗脸吃饭,要去跟三舅学手艺了。银哥儿听着另一个房间小洛小可撒娇不肯起床的声音,不禁又生了气。你自己的儿女,你就好言好语劝起,到俺这儿,来喊两声快起床就走,不是瞧不起人是什么?
含了气,银哥儿故意不起床。
宛珍再来叫,仍然睡着不理她。
宛珍叫了几声不见起,看看时钟马上八点多了,小洛小可都起床去了学校,眉儿腻在怀里要吃糖,徒弟们头天换下的衣服泡在盆里等着洗,屋里的地等着扫,自己一遍一遍热了早饭,银哥儿不起床吃,银花早被大哥宛田接回乡帮着农耕了,身边无人帮忙,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一天的活计都耽搁了。
宛珍不由着了急,跑到银哥房里,喊了几声,见银哥儿翻了身子继续睡,不由也生了气,这个孩子啊,十八岁的大男人了,怎么跟个小孩儿一样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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