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误记(四)(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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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心感神知,明珠姐弟母子惨别之时,那壁金生远在京中,深夜独卧客栈,忽的失声惊醒,只觉心惊颤,汗出如浆,坐卧不宁。随伴书童道:“官人可是梦噩?还是着了风寒?”金生茫然摇头:“未曾做梦,也不似有病。”书童又道:“莫非他乡有甚邪物,魇着了官人?我明日请个道士来。”金生斥道:“哪来的这些疯话?想是头几日大考累着了,歇歇便好。”

孰知捱到次日,愈加不安宁。那书童忙出门请医抓药,也道天缘巧合,正撞见抱着康儿寻的璧辉,连求医也顾不得,便急急将他引到客栈。金生已起身不得,卧在榻上正在煎熬,见璧辉形色仓惶,独自抱子而来,大惊失色,连忙追问。璧辉见他如此,惊痛交加,哪里还敢说,只是咽泪不语。金生急得捶床,直道:“你这才是生要逼杀我!”璧辉无奈,只得徐徐说了,说到与明珠失散,泪尽声咽。金生听得自己不知觉间,已是家破人亡,亲散妻离,怔怔呆了半晌,忽的面容惨变,失声叫了句:“好苦!”便一口黏血喷将出来,直溅到璧辉襟上,昏死过去。

自此越加病沉,终日高烧昏懵,卧床不起。书童家人四处请医,皆道是惊痛伤心,须是徐徐调理。然安神定痛的药石也不知用了多少,泼在沙上也似,毫无起色。璧辉见此,心如火焚,一壁顾看康儿,一壁照料金生,夙夜不息,未及十日,亦形销骨立,勉力苦受而已。不期这日夜深,金生高热又起,面颊赤红,昏然呓语。璧辉给他灌药拭体,百计无效,见他犹自周身寒战,抖似筛糠,慌得掉泪。情急中忆及幼年病弱,胡氏偎抱取暖,忙除了衣裳,赤身钻入被里,搂住金生,如怀火炉。

金生给璧辉贴环抱着,寒噤稍止,汗出如浆,口中犹自昏语不止,一时呼喊母亲,一时又叫妻子,转得一刻,却低低唤道:“玉郎,玉郎!”双手便四处乱抓。璧辉听得真切,忙握住他手道:“玉郎在。”金生昏懵间似有知觉,伸臂搂紧他不放。璧辉心头悲辛莫名,怀抱他更紧,喃喃道:“玉郎在此,玉郎在此。”如是肌肤相贴,呼吸相闻,过得个余时辰,金生渐渐平息,璧辉是累极了的人,不免昏昏欲睡。又耽心金生,打熬着不敢合眼。正在似睡非睡间,忽觉耳边有人轻唤:“玉郎,玉郎。”

璧辉朦胧看觑,只见灯下隐隐侧立一人,通体素白,眉目含愁,正是明珠无疑。璧辉惊喜道:“姐姐脱险了?恁长路途,怎生寻来的?”明珠道:“至亲骨,挂心牵肠。莫说是山重水叠,便是阳阻隔,也要寻来。”璧辉暗觉话音不祥,却不敢问,只道:“姐姐来了便是万喜。姐夫忧痛成病,康儿也思念母亲,终日啼哭。”明珠闻言,凄然垂泪道:“尘缘已尽,纵不割舍也无用了,今夜之后,便是永别,夫妻骨,再无相念。”璧辉惊道:“姐姐怎的说这话?”明珠不答,只凝目相望,低声道:“好玉郎,你与他情好,我尽知道了。阿姐福薄,自此夫君娇儿,皆托于弟也。”说罢又念谒道:“因缘天定,奈何情衷。二十年尽,一双道僧。”福身两拜,湮然而隐。

璧辉悚然失色,慌忙起身拥抱,孰知入怀轻烟,扑然落空。他身子一跳,失声惊醒,睁睛一看,天色未明,残灯犹照。身旁金生竟已转醒,见他神色,低唤道:“玉郎?”璧辉怔了怔,便问:“姐夫可好了?”金生道:“出得一身透汗,倒不心闷了。这几日……生受你了。”璧辉才觉二人仍赤身相贴,顿生尴尬,便要起身披衣。金生却道:“玉郎,方才我梦见明珠前来诀别,非是吉兆。”璧辉闻言,忆及梦中所见,亦是惊痛,却不敢说,只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姐夫又在病中,一时昏懵,做的什么准?”金生不语,少顷却颤声道:“你何必再哄我?玉郎明明也知,明珠落到恁般歹人手中,绝无生路。便是我母,年迈体弱,也绝难逃脱此劫。”说着黯然泪下,又道:“不想一夕之间,金铭铎家破人亡,落得孑然空身!”

璧辉亦是凄凉欲泪,却想起明珠梦中嘱托,转语道:“康儿尚嗷嗷待哺,姐夫岂是空身?”金生道:“待康儿成人,亦当怨我无能,救不得他母亲。”璧辉一默,便道:“我怎会容他怨你。”金生怔然。璧辉又道:“姐姐诀别时嘱托,教我代她顾看康儿和……和姐夫。我如何能负她?”金生低道:“玉郎……”璧辉暗中索,握起他手,道:“璧辉如今除却你与康儿,再无一个亲人,注定是相依为命了。”金生容色震动,凝目看他良久,才轻轻道:“原来玉郎此生,非但替姐出嫁,还须代这相夫教子之劳。”相视一笑,酸泪乃下。皆不知悲喜。

自此金生振奋神,又调理几日,乃渐痊愈。便将康儿托付家人照看,心怀一线生机,与璧辉径往直隶,将明珠被掳一事报官。孰知那县大伊最是疲塌糊涂,背后人称“黏鼻涕”,见了如许麻烦公案,十分不耐烦,只道:“缉拿盗匪,最怕延迟。事发月余才报,那贼子早声匿迹,教本县哪里寻去?”却顾忌璧辉皆有功名,少不得作势敷衍,到底不了了之。金生忿然,欲与之争,璧辉忙劝道:“你我异乡生人,正是‘人在屋檐下’,如此徒逞意气,于事何补?只可从长计议。姐夫此番若得登科,便好与他们说话了。”金生无奈,只得与璧辉归乡。

此时倭患暂息,外逃避难的次第返回。然城中仍遍布疮痍,失家男女委之道路,悲啼哀嚎,惨不忍闻。金生到得家中,触目皆是断壁残垣,瓦砾狼籍,不免痛心凄凉。又遍访相熟街坊,打探母亲消息,一无所获,乃是望绝。

是夜与璧辉、康儿宿于郊西老宅,痛定思痛,辗转更次,乃对璧辉道:“煌煌天朝,清平盛世;外有倭奴肆虐,内有盗寇横行。致使黎民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人命如草。是我国朝无力平倭?各地官衙果真奈何盗匪不得?到此地步,皆当归罪谁人?”璧辉默然半晌,长叹道:“官军失防,官场推诿,亦非一日两日。不过都是百姓苦受罢了。”金生慨然道:“此番我若登皇榜,必然尽一生之力,平倭靖匪,为我母我妻报仇雪恨,为天下苍生再造清平。”

许是天遂人愿。未几便接京中捷报,金生果然一举登科,中得二甲十七名。因逢母丧,遂在家守制三年,苦读兵书,做平倭兵略十二策,上呈巡抚。时太子少保胡宗宪授浙直总督,总领东南三省剿倭缉盗事,见金生所献兵略大喜,待其丁忧期满,便知会吏部,擢为巡按,入军供职。金生乃与璧辉同往浙江赴任。康儿已满五岁,璧辉终日教养,一刻离身不得,遂一并携往。

金生既得偿心愿,到得台州军营后,遂大刀阔斧,力行肃倭缉盗。璧辉年纪渐长,机敏多智,常与金生参赞军务,奇计百出。恰逢那海盗头子徐海盘踞岛上,不时勾结倭寇,结伙上岸抢掠掠,荼毒百姓。官军几番剿之不得,彷徨无策。璧辉闻知,向金生细细探问,听得徐海身边有一妾王翠翘,原本秦淮名妓,徐甚嬖爱,百听百从。便道:“莫非忘了,孟尝君献裘秦王妃?”金生略一思忖,拍案赞绝。遂献策胡总督,卑辞厚礼,又许高官厚禄,诱那王翠翘劝降徐海。待徐归降,当场拿下狱中,将其党羽一网打尽,那王翠翘亦蹈海殉夫。嘉靖皇爷收得奏报,甚喜,乃加胡宗宪兵部尚书衔。宗宪越发视金生为心腹,倚重爱护日甚。

金生得势,众人不免趋奉。见他青年丧妻,便纷纷保媒牵线,要与他做亲。金生一一辞去,道:“已得乔家妇,此生不再娶。”众人不知端的,只道他顾恋发妻,不忍续弦,皆感叹唏嘘。又见璧辉人材出色,亦是举人,便又转向他来。璧辉辞了几回,不胜其烦,索道:“在下身有隐疾,不敢害了人家女儿。”金生闻之,哑然失笑道:“寻什么幌子不好,倒给自家造这名声儿?将来想成家时,怕便为难了。”璧辉默然片刻,才道:“君此生不再娶,我此生不复许。”

金生闻言动容,搂他入怀,低声道:“好玉郎,你也是好好的男儿,也有功名冠带,将来自要娶妻生子,登科出仕。我总不能误我玉郎终生。”璧辉道:“姐夫志向便是我的功业,康儿便是我子。但得岁岁相守,此生更复何求?”金生一时悲喜交集,拥抱愈紧,忍泪笑道:“如何还叫姐夫?”自此情好更笃,出则郎舅,入则夫妻。正可叹:不羡富贵不羡仙,愿得岁岁久长时。此生已许君莫问,情衷深浅寸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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