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望着头顶的流苏,沈瑶瑛还有些恍恍惚惚。
回过头,却见欧阳燕姬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沈姑娘怎么了?”欧阳燕姬拢拢裙裾,施施然坐在床边,“睡梦中竟还在流泪?”
沈瑶瑛尴尬地一笑,脸上染了一抹红晕,她只管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珠圆玉润的年轻少妇,心中升腾起一股难以言明的亲切之感。
三日下来,她已经渐渐了解到,此刻她身处的世界阳倒序、女尊男卑。
此间的女子可以出将入相、纵横恣意;男子却要恪守礼教、深居简出。女娶郎,男嫁妇,女可三夫四侧,男则尊女为妻主,誓当从一而终,此等怪诞的遭遇,若非亲眼所见,沈瑶瑛又如何敢相信?
“沈姑娘。”欧阳燕姬迟疑了片刻,“有一事在下不想相瞒,却不知姑娘是否知晓?”
“什么事?”沈瑶瑛温婉一笑,“……夫人但说无妨。”
欧阳燕姬凝望着沈瑶瑛恬静的脸庞,沉吟道:“三日前,我替姑娘诊脉时便有所怀疑,只是时日尚浅,不好定论,今日看来,倒是真的了。”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在下可是要祝贺姑娘了。姑娘,你有喜了。”
沈瑶瑛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缓缓摇头,神情在瞬间变得僵硬。
她脸色苍白,几乎退却了所有的血色,嘴唇哆嗦着,用一种近乎撕裂的声音挤出四个字:“你说什么?”
感觉到沈瑶瑛的异样,欧阳燕姬有些不解地望着她,继续道:“在下才疏学浅,唯有医术一技,自负此间难有出我右者,姑娘你虽然只有十数日的身孕,但确是喜脉无疑。”她不由地笑出声来,“呵呵呵呵!可喜可贺啊!沈姑娘想必是头一胎吧!若能一举得女,则祭祀有承,岂非家门之大幸?”
沈瑶瑛却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垂眸不语,仿佛要将地面看穿了一般,眼中,蔓延着绝望的黯然。
欧阳燕姬见沈瑶瑛这等模样,心中突然明白了过来,不由笑道:“莫非姑娘还未成婚?那也没什么,不过是个脸面的问题,早日娶了那孩子的父亲,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沈瑶瑛抬起头,扯出一抹颓然的笑,低低地、但绝然地说道:“欧阳夫人,我要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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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是说……”欧阳燕姬攥紧了拳头,脸上的肌抽搐起来,“你是遭人□才——”
沈瑶瑛机械地点点头,复而仰起苍白的脸看着欧阳燕姬:“所以请夫人为我堕胎。”
欧阳燕姬怒不可遏地捶打床棂:“竟有这等不要脸的贱人!做出……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丑事!在下之前只是耳闻,今日还是初次目睹。”她霍然起身,愤愤道,“依我大晋历律,□女子者负荆游街、凌迟处决,即便身份尊贵者也难逃一死。姑娘为何不告发此人?莫非……”她稍稍平稳了一下情绪,“莫非姑娘有难言之隐不成?”
沈瑶瑛咬着唇,脸上浮动着凄然而嘲讽的笑,她的声音低回而忧郁:“常言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此等丑事,不提也罢。瑶瑛既失清白,此生已毁,生蒙奇耻大辱,早已无颜存活于世,只求姐姐怜惜小女子孤苦无依,为我拿掉腹中孽障。”
欧阳燕姬若有所思地静默了许久,神情渐渐复杂起来。
她看着沈瑶瑛,缓缓道:“姑娘……不是大晋人氏吧?在下闻言海外有个一片大洲名曰‘东胜神州’,那里的风俗与此间大异,乾坤颠倒,阳异序……莫非姑娘便是来自异域?”
沈瑶瑛眉宇间露出一丝惊诧,复而幽叹道:“正如姐姐所言,只是……瑶瑛也不明白怎会来到此地。”她朱唇微动,露出一抹浅笑,甚是动人,“莫非是苍天有眼不成?”
欧阳燕姬微微颔首,仿佛自言自语:“我早该想到……姑娘的谈吐仪态、举手投足均都大大地异于常人……”她的目光停在沈瑶瑛的双足上,“当日看到姑娘双足,我便惊诧万分。在大晋,男子缠足视为出身尊贵的标志,而女子缠足却是闻所未闻……”欧阳燕姬淡淡道,“无端猜测实非君子所为,只是这等私事,我也不好当面问及。如今看来,却是姑娘家乡的风俗了。”
欧阳燕姬轻叹一声,接着说道:“姑娘不是大晋人,自然不知道大晋的刑律。生产在大晋一直视为神圣之事。从古至今,堕胎二字乃是世人的禁忌,无异于对神明和祖宗的亵渎,其罪当诛。说老实话,我行医多年,关于堕胎也只是在书中看过,毫无实际经验。”
欧阳燕姬一笑,神情转而变得肃穆,拱手作揖:“依大晋律,堕胎者死罪,医者杖毙,私自贩卖此类药物者流放,其家人终身为奴。沈姑娘,并非在下不肯相助,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沈瑶瑛垂首默然,喃喃道:“我……当如何是好……”
欧阳燕姬道:“是男是女,终是姑娘的骨,你怎忍心弃之于不顾?姑娘何以可效男子般寻死觅活?岂非惹天下人笑话?男子若是失节,即算是皇亲贵戚家的尊贵公子,也会被人视作□失德的罪人,纵使有天大的隐衷,只能含辱忍垢,终身不得进入祠堂。女子未婚而有子,至多让人说一句‘风流’而已,虽然有伤风化,终不至于遭人唾弃。姑娘,木已成舟,你还是安心生下孩子,若是女孩,则后继有人,何必耿耿于怀?”
欧阳燕姬顿了顿,仿佛想到了沈瑶瑛乃是异乡之人,不觉失笑道:“恕在下出言不逊。只是在我大晋,若有女子遭遇此等令人发指之事,首要做的便是将那下贱□之人捆绑游街,就算不报告官府,那人也决无颜面存活于世,家人也断不肯认这样丢脸无耻的儿子。不过……”欧阳燕姬浅笑,“女人出于尊严,不是万不得已,倒极少有人这样闹得天下皆知,除非对方乃出身位高权重之家,不过高门大院里的男儿自小养于深闺,岂会自取其辱?所以最平常的做法,便是将那贱人交于宗庙,迫他自裁,或是,沉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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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瑛独白
虽然那个世界充满了痛苦的追忆,但是,我至始至终无法将其忘却。
宋度宗咸淳十年,我十三岁,还是个一派天真的小女孩。那时,樊城失守,元军又轰襄阳,国事危及,朝野上下一片哀声。
我也很伤心,却不是因为赵宋将亡。十三岁的小女孩生于深闺,长于深闺,临安城西沈家大院这四方天地便是我所有的世界。国破家亡的危机和痛苦,对那时的我来说,只须关上沈府的大门,便可将它与我的世界隔离。
我所害怕的,是父亲血红的眼睛和悲哀的泪水。自母亲过世之后,父亲便常常独自买醉,近两年来更是日日如此。他经常一人独坐在月光下,一边发呆,一边喝酒,喝醉后便是又哭又笑。只有在这一刻,我才体会到什么是国难当头。无情的岁月将曾经意气风发的父亲变成了醉生梦死的酒鬼。
那时我并未想过,父亲终究有一天要离我而去。
正月里,朝廷来人,请父亲回朝。全家上下都很诧异,父亲被罢官已有三年,难得朝廷还记得沈旷此人。父亲却什么也没说便跟里的人走了,我不相信他心中没有怨恨,否则他不会常常在醉酒时痛哭流涕,看着父亲消瘦的背影,我感到一阵辛酸。头一次,我发现自己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那日,父亲一直到掌灯时分才到家。他带回来两个消息:一是姐姐的婚事,一是父亲三日后将赴襄阳支援吕文焕。
瑶珈姊姊一派沉静地坐在一旁,即使听到自己的婚事也波澜不惊,只是淡淡地一笑:“朝中真的无人了么?”
父亲一怔,仰天长叹:“我沈旷一生所求,无非为国尽忠,如今国难当头,岂敢惜身?此去襄阳,为父已有赴死的决心,只是——”父亲无比怜惜地看着我,“瑶瑛年幼无知,我实在放心不下……”
姊姊便跪了下来,她柔若无骨的手死死拽住我的衣襟,我竟感到姊姊在发抖。然而,姊姊的眼底却是一片清明,话语亦是无比的坚定:“父亲大人放心,瑶珈定会照顾好妹妹,请父亲大人此去勿念。”没有眼泪、没有惊慌,瑶珈姊姊仅仅是云淡风轻地一笑,然后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女儿……”父亲的眼眶渐渐红了,这是他在未醉酒时的第一次流泪。姊姊却一直望着父亲微笑,十七岁的她犹似一株盛开的白梅。
父亲过来抱住了我们,他浑浊的泪水洒落在我的脖颈中,我却哭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父亲鬓角的斑白。“燕侬……”父亲哽咽的低唤声萦绕在我耳畔,我知道,他又想起了死去的母亲。
父亲离开的那天是我永远无法忘却的记忆。即使事隔数年,我仍能牢牢记得那个凄风苦雨的早晨。
西风古道上车马銮铃,三万士兵歪歪斜斜地向前移动。瑶珈姊姊牵着我的手站在驿道旁,遥望父亲血红的战袍消失在蒙蒙雨中。多年以后,父亲的音容渐渐淡去,但那个落寞的背影却成了我心底最深的烙印。
父亲的背影如此悲哀,姊姊的指间一片冰冷,直觉告诉我,这或许就是生离死别。我抬起头,看着瑶珈沉静的侧脸,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低声唤道:“……姊姊……”瑶珈深深地看着我,终于俯下身,将我紧紧拥入她温暖的怀抱中。她柔声说:“别怕,姊姊永远在瑶瑛身边。”
那一刻,我号啕大哭。
父亲走后的第五日,岳州徐府便来接我和姊姊。姊姊同徐君宝乃是皇上指婚,所以徐家对这个媳妇尤其重视。更何况我们的母亲早逝,府中更无亲人,两个姑娘家孤居一处终究是不妥。于是,客居徐府便成了我和姊姊最好的打算。
但是,姊姊却有所顾虑。徐君宝虽然同姊姊有婚姻之约,毕竟尚未成亲,如此入住徐府未免轻率。徐老太君倒不以为然,一再催促之下自然盛情难却,十日后,我们便顺理成章地踏入了徐府的大门。
但是,我未曾料到:从那一天起,曾经沈家大院的四方天地,便成了我纯真年代遥远的回忆。
我再也没有机会重回沈府,如同我再也没能见到父亲一样。
……
野史载:岳州徐君宝妻沈氏,被掳来杭,居韩蕲王府。自岳至杭,相从数千里,其主者数欲犯之,而终以计脱。沈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杀之也。一日主者怒甚,将即强焉。因告曰:“俟妾祷谢先人,然后乃为君妇不迟也。君奚怒哉!”主者喜诺。即严妆焚香,再拜默祝,南向饮泣,题《满庭芳》词一阕于壁上,已,投大池中以死。
其词曰: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台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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