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晚凉,谈无欲却已经用上了火炉,放置在院子里。炉火明一半晦一半,映着院子里两人不动声色的心事。
谈无欲微微回神,看着对面的人,略感歉意,“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教坊新演的‘长恨歌’,真的不一起去看?”老板也没有介意,只把话重复一遍。
“看戏,就要情绪满溢,要比台上旦角入戏才对得住。显然现在我没有这种心情。”谈无欲淡淡地婉言谢绝,端起茶杯,忽而想起一人不倦的劝言,犹豫一下,还是放下了。
“何以心情推脱?看戏好~能让一个少女变得世故,再变成深藏不露的情妇,猫的脑袋,毒蛇的身材,戏都可以演尽了,你说是不是谈兄?”老板拨了拨手里的茶,尝了一口,清淡,微苦,而后是浸喉的甜。
“看别人导的戏,还不如演自己导的戏,但注定落寞的角色都拥有繁复的扮相。人生何其短,苦苦执着的都是妄念。”谈无欲眼帘轻阖。
“这不像谈兄你说的话。”
“你又如何了解我?”
“总觉得谈兄说的话好似冒着清水味,呵,退隐多年了吧。”老板叹笑。
“非也,前面那句话,是为你说的。”谈无欲不动声色地回应,莫名地牵起一丝危险的味道。
良久,老板笑道:“谈兄这些年来,误了什么?”
“只懂了大禹治水的故事。”谈无欲答得实在,懒得敷衍,不多,不少。
“禹之父鲧治理水患,采用土掩,然而洪水来势,势不可挡。大禹却‘以水为师,疏川导滞’,使人得平土而居之。的确是人定胜天的好例子,与道不符?”老板闲闲说道。
“看似‘胜天’,实则‘顺天’罢了。”谈无欲淡淡说道。
顺天……这个词在心里的怨气开始丝丝往外冒,好似长久以来的压抑在心里的巨石到现在还无法放下,他敛下眼,掩去瞳孔中隐隐泛出的血红,“那谈兄来看,何为天?”
谈无欲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天’的意思在中原千万年历史里持续被争论敷衍及扭曲,比如,一个皇帝开朝了一定要打着‘天’的名号来诱哄无知的民众,只不过他们等来的却是血腥的屠杀。当然,那些‘逆天’的王朝也没几个能善终的。”
老板手中折扇停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为天,二为地,三为人,此为三才者。那么贯彻三才者的,就只有‘王’,森林里面的猛兽尚且有虎为王为尊,王者奉‘天’而行,教化百姓,施布恩泽,何错之有?”
“王者施恩本无错,错就错在,一非天而为水,二非地为天,三非人而地,才致万物。”谈无欲静静说道。
老板挑眉。
谈无欲继续道:“‘天’并非指可见的苍茫天空或儒神佛圣,而是大象无形的‘道’。‘道’自天地前便存在,是贯彻天地的‘气’,或是戒律。‘道’具体的外化形态便是水,太初传言创世之神驶与混沌之中,这混沌也就是水的形态。”
“古老的传言如何尽信?”
“越是古老而统合的书籍,它们往往最接近真相。王者从来不是生而统御天下,他只是一个善管者,替上天教化民众,而给人定罪的,只能由天……”
静静在月光下流淌的金水河泛着莹莹光辉,倒影出岸上的一个人影,人影久久地看着流淌的金水河,未发一言。
金子陵渡到他身后,“各有各派,每个人的想法都不相同,苍生才能大同嘛~何必纠结这么久?”
“他的话自有他的道理与立场,我没有纠结。”老板无奈地回头看着自己的友人。
“还是……”金子陵走到老板的身边停住,“你终于考虑…什么时候该走了么?”
老板未有回应。
金子陵摇摇头,“不论谈无欲说的话是不是有理…但是现在我们知道,人死了不是一碗孟婆汤就可以了断了前世今生……虽然被偶尔收留于此,但是不要再逃避了,总有一天我们是要走的,还有天命书上的清算…没有人死后能逃得过一世的审判……”
“我知道……”老板静静地看着金水河,“你我至今仍能以活人的形象存在…也不过因为一些执念罢了。”
“总是要走的……小凤凰……”金子陵苦笑,吐出了前面那人的“爱称”,有些亲昵,却更多是撕裂伤疤的苦楚。
老板努力挤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给你两个选择,一叫我老板,二叫我好友。”
“好友……”金子陵却不忘初衷。
老板背过身去,“我会同你走的…但是小荷,她虽不知于我与她实为阳两界的人……我只盼……”老板握紧手心,“我只盼,我能亲手为自己养大的孩儿盖上她出嫁的红盖头……我就同你离去……”
金水河不知岸两边的苦楚,它只泛着月滢光芒。河滩旁边的小杂草丛忽而一动,跳出一只顽皮的的小蛇,小蛇爬啊爬,爬到了水里,让小蛇吓得惊呆了眼睛。
水里好似水上的天地,它们只隔着一层水般,水下稳稳漂过着一只只无人驾驭的小船,小船上都站着一个模糊黑影,小蛇能感受到那些黑影的情绪,愁绪,或是不舍。
小船不会理解船上的人,它们只稳稳地在水里面划动着,载着一个个灵魂远去,直到在河的尽头消失不见。
谈无欲端着水盆回到自己的房间,剪了剪搁在桌子的烛台灯芯。桌子的中心还有一白色的蜡烛,火苗只有蓝色的一圈光晕,烧得很安静,连一丝烟味也没有。
拿起面巾放进温水里面揉搓,而后走到床边将帘子勾起,露出里面躺着的人的容颜。
素续缘安心地躺着,苍白的脸色像死了一样,没有心跳,没有脉搏,体温像残留下的一般,却又迟迟地隔在那一点,不冰冷,也不温暖。
拿起浸了温水的面巾仔仔细细地给素续缘洁面,他的嘴唇因为几日都未沾水而干裂了。谈无欲犹豫了一下,拿起茶盅给自己含了一口,低下身子,唇对唇地将茶汁兑了过去。
烛光安宁而祥和,那种融融的暖橙色的光,洒在房间里,与谈无欲的背影融为了一体,他头上的一木簪,也倍感温馨,还带着着一丝遗憾。
“醒来吧……”谈无欲抬起手,一点点触着素续缘的脸颊,叹息一声。
而后他将帘子放下,端起水盆出去,走到门口最后往床帘那儿看了一眼,敛下眼,便将木门轻轻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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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续缘睁开眼睛,望着头上陌生的床顶发着呆,身上的被褥明明厚实,身体却感受不到温暖。他闭着眼睛将之前的事情过了一遍,但有着莫名的久远感。
坐起身子环视这间屋,简单的家具,倒也干净利落,窗外好似透进阳光,却绵软无力。门帘还透进丝丝清凉的风,更让素续缘不知这里到底是在哪里。
将被褥床套都整理好给主人家,拿起椅子上自己的衣服穿戴好就掀了门帘出去,打算向救了他的主人家好好道谢。
出了门,沿着石梯向池塘走去,走到最下面的一个阶梯,放眼一望那碧绿而辽阔的江面,点点荷叶点缀其中。
荷塘亭子中有一人闲闲地吹着烟,天地万物都不入他的眼般。素续缘有些惊讶,而后是了然,从容地走进亭子,行了一个完美的晚辈礼节:“前辈。”
慕少艾翘着腿,吐了一口烟,闲闲地看了这晚辈一眼,懒懒地说:“舍得醒了?”
素续缘没得着慕少艾的同意,也就站着说话:“请问前辈,续缘昏迷过去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慕少艾戏谑地说,“倒在我家门口不小心给出门的我擦了鞋底而已。”当做没看见他嘴角的抽搐,继续说道:“给你看看还是不是活人的时候,你一声大叫差点破了老人家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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