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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为苏恒生下四个孩子。韶儿是三郎。
大郎质儿与二郎景儿是同胞双生,我怀他们时苏恒已是三分天下有其二的萧王,不再受戾帝节制了。
更始四年秋,苏恒西征长安,留守洛阳的大将杨清谋叛。为保住苏恒后方基业,我挺着大肚子坐镇萧王府,协助部署洛阳防务,代他联络河东豪贵抵御杨清。过度劳之下,动了胎气,不足月而生下这两个孩子。
质儿死在出生后第二日,甚至没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景儿自小体弱多病,苏恒即位那年,他被立为太子,随苏恒告天时受了风寒,不过两个月便死在那年严冬里。
景儿死后,我足足有半年光景不知人事,整日里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忽然有一日清醒过来,便已经生下了韶儿。
上一世我一直不喜欢韶儿。哪怕红叶次次劝我,都劝得不欢而散,我依旧不能笑颜对他。
因为他是苏恒对景儿薄情的证据。苏恒不想立景儿,甚至不想他能久活,所以罔顾我的意愿,强迫我怀了韶儿——尽管我心里也很清楚,景儿必然不得尽天年,不是储君之选。
但那时我只是觉得对不起质儿和景儿。
比起景儿来,韶儿不曾得过多少关爱,反跟着我受尽了委屈。可他最后还是长成个宽仁纯孝的好孩子,我亏欠他良多。重生一次,唯一的心愿,只是补偿于他。
如今他依旧肯亲近我,我固然欣喜庆幸,却也倍觉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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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宽阔,马蹄踏在青石地面上的声响便尤其清晰。
我默默想着心事。韶儿坐在我的腿上,大概略有些憋闷,便跪立起来,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掀了帘子看雨。
——他与景儿确实不同。若我冷落了景儿,他必得整出些事让我注意到他不可。韶儿却连声也不出。
便是为了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我也不能再无知任下去了。
我从红叶手里接了帕子,扳回他的脸来,给他擦去雨水,“小心别淋湿了。”
他垂着长睫毛,拽了我的衣袖,抿嘴偷笑。我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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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儿去世后,苏恒才将我挪到未央椒房殿中。在此之前,为了方便照料太后,我一直住长秋殿,与太后同在长乐,朝夕相伴。可惜我再小心伺候,太后也不肯对我和颜悦色半分。只因为我一直不肯松口,答应她让刘碧君嫁给苏恒。
——苏恒当年娶我,说到底不过是笼络河北势力的权宜之计,太后并不知情。而我随苏恒征战天下时,太后寡居在樊城老家,身边只得刘碧君悉心照料陪伴。太后虽不曾明许给刘碧君,心里却早决定,等战事稍歇,便给她与苏恒完婚。不料苏恒三年间便夺了天下,衣锦还乡时身边已带了妻儿。
太后是个有主意的人,既认定了刘碧君,便事事为她谋划。
当年我随苏恒回樊城老家拜见祖宗,当着阖家亲眷的面,向她敬上新妇茶。我捧茶在她面前跪了半刻钟,等着说吉利话的亲戚都窃窃私语起来,她才懒懒的接了,却不曾沾唇便随手放到桌上,道:
“你虽是北沈家的女儿,但既已进了我家的门,便该遵从我家的规矩。当年我先给恒儿定了碧君,你进门时也不曾让我受礼。论起来,你该排在碧君之下。但恒儿与碧君没有全礼,自然漫不过你的名分去。我老了,苏家日后自然该你主事。碧君是个稳妥的,有她帮着你一起照料恒儿,我也放心。你便挑个时日,给他们把喜事办了吧。”
分明就是我不帮苏恒纳了刘碧君,她便不认我这个媳妇儿的意思。
幸而亲戚间有人帮我说话,道:“一事归一事,今日是三郎媳妇儿的茶礼,不说别人的事。”苏恒也说:“儿子不曾听母亲说过订下了旁人。父亲在时曾说,四十而无子方可纳妾,儿子一直记在心里。且如今天下甫定,儿子也无心女色。”
这才全了我的脸面。
但太后始终不曾放下这件事,后来我被立为皇后,苏恒后只我一人,她更是有了接刘碧君入的理由。
那段时日,连刘碧君见了我也倍觉尴尬。平阳公主从中周旋,劝说太后将刘碧君认作义女,以公主之尊选个举世无双的夫君风光出嫁。可惜太后眼里,举世无双的男人只她儿子一个,配得上她儿子的也只刘碧君一人。到底还是趁着我糊涂那半年,将刘碧君塞给了苏恒。
今年二月底,苏恒再次回樊城老家祭祖。太后便命刘碧君替她跟了回去,分明就是想昭告祖先和乡里,刘碧君才是她苏家的正经媳妇儿。
太后的心事,到如今也达成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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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刘碧君的入,也是苏恒对我诛心的开端。
当年苏恒拒绝娶刘碧君,我便没有想到,刘碧君竟是他爱慕已久、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直到他下诏废我,却半篇诏书都在倾诉他对刘碧君的旧情,我才知道我与他的过往不过都是一场骗局。
——当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时,他是真的恨不能把月亮也摘下来讨好她。什么“七出”“三不弃”,只要能扶爱人上位,他都不会顾虑。
何况刘碧君如此堪怜,沈含章却如此可厌。
当然,细细追究起来,我上一世被废,固然该怪苏恒薄幸,我自己却也不是全然无辜。
那时我不喜欢韶儿,苏恒虽对我心怀愧疚,却也恨我没有慈母之心。加之刘碧君温柔体贴,婉转承欢,深得他的欢心,他很快便疏远了我。
而景儿夭折和苏恒纳妃两件事,也让我对苏恒由爱生怨,因怨生恨。刘碧君的得宠,使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再无回环余地。失子之痛、丈夫移情别恋之恨,多方煎熬之下,我的子变得急促暴烈,动辄责骂女、摔打器物,苏恒的嫔妃更是有不少人挨过我的巴掌。
是我自己先失去了母仪天下的风范。
如此折腾了五年,刘碧君也生下了儿子。苏恒终于下旨,说我“无《关雎》之德,有吕霍之风”,以心怀怨怼、不抚循幼子、不和睦后为名,将我废黜。
那时太后是否顺心如意,我虽不曾亲见,却也懒得想象了。
但是平心而论,除了以小过废后,苏恒确实待我不薄。
——我虽被废,却不曾受过折磨。苏恒将我好好的送回沈家,甚至给哥哥旨意,以省亲帝妃之礼供奉。而哥哥不但未受牵连,反而加官进爵,富贵日盛。沈家两日一传赏,十日一接驾,门第之盛,人称“宾客辐辏,豪贵满座”。甚至我的母亲去世,苏恒还以帝王之尊亲自前往扶棺。
历来废后之家,谁得这般恩宠?
可若真要追究起来,苏恒不过是愧疚罢了。
他当日若真的爱刘碧君,便不该为了权势天下答应娶我。若他真的宽仁明恕,便不该在赚得天下后,不顾念我们有过四个孩子,为尊崇刘碧君而将我弃若敝履。
他贪得无厌,舍不得权势也舍不得刘碧君,只好委屈了我,而后补偿给沈家。
这笔账,算得倒也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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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岁嫁给苏恒,二十岁被立为皇后,六年后被废遣归家,又十年而殁。
如今已是弘明五年四月初七日,我重生后第十六天。距刘碧君诞下皇子还有一年,距我被废,还有一年零五个月。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我依旧爱着苏恒。不然也不会折腾他的嫔妃,让他抓到把柄。
事实上我至死仍爱着他。若他肯在我弥留之际去送我一程,也许我至今仍爱着他。但是我最后很清醒的知道,那个穿了过分宽大的衣袍,扮作苏恒前去哄我,好让我瞑目的人,是我的韶儿。
我对苏恒的爱意便在那一刻消磨殆尽。
前尘往事,忆之伤神。
如今我不爱苏恒,对太后竟也无太多怨愤。只是想补偿我的韶儿和我的婉清,好好疼爱他们,不教他们再因生母是废后而无立锥之地。
——婉清是我的小女儿,生于弘明六年二月,算来我正是在这个月中怀上了她……我虽再不愿见着苏恒,可依旧想听婉清再唤我一声“娘亲”。
苏恒以不贤为名废我,我便做个贤后给他看。端看一个对他已无真情的贤后,他是否当真能消受得起。我成全他与刘碧君的爱情。但若他们敢再从我手里夺去什么,我便让他们明白,真正的吕、霍之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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