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脚像踩在棉花里,晕乎乎的,简直是漫步云端,哪还认得什么东南西北。
戴端阳两只手撑在我膝盖上,把许多磁带殷殷地拿到我面前:「小草,我喜欢这首歌,你唱给我听……我还喜欢这首。」
在这之前我哪听过什么歌,却被他逼着现学现卖,声音像是从心里淌出来的。先是涩涩的暖流,在五脏六腑里润色了一遍,又被嘴里染着糖浆的舌头一抖,终于成了歌。
端阳把头埋在我膝盖上,一个劲地说:「真好。」
我们这苦辣酸辛的十几年,仔细筛一筛,原来还能筛剩许多真心实意的片刻,用手绢擦一擦,还会发出明亮的光。
在我唱得口干舌燥的时候,端阳突然把脑袋抬起来:「钱宁哥哥,别人听过你唱吗?」
我张了张嘴巴,想说没有,又嫌丢人,硬着头皮显摆了一句:「唱,怎么不唱,大家都夸好呢。」
「那怎么行,」戴端阳一下子气鼓鼓地扑了上来,把我搂得死死的:「都是我的。」
人要是从没被夸过,突然被狠狠表扬一次,那种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端阳那一句真好,定了我往后十几年的命数。
那时候街边有卖爆米花的,棉花糖的。为了招来顾客,车架上都装着一个放歌的喇叭。
货贩一边吆喝:「爆米花,香喷喷的爆米花!」喇叭里也跟着唱:「浪奔,当当当当,浪流,当当当当!」
我每次听到歌声,耳朵都竖得直直的,全神贯注地听,专心致志地学。到了学校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只有在课间没人的时候,才偷偷跑到楼顶,握紧了铁围栏扯着嗓子嚎:「浪奔,浪流!」
我想唱歌,大声地唱,那一口闷气只能用唱喊出来。可那时候面子比纸还薄,不敢在别人面前献丑,只好偷偷地来。我白天在楼顶练嗓子,晚上自个在被窝里哼,我在没人的地方尽情嘶吼、放声高唱。
这样嚎了几个月,端阳把我约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一排排的小树苗只有女人的胳膊粗细。
他坐在石头上,一边拿着糖,一边托着腮帮子:「钱宁哥哥,你唱歌给我听吧。」
我对着我唯一一个珍贵的濒临灭绝的听众,脸上神采奕奕,急着要向他一展歌喉,可心里怦怦乱跳,像是新演员被人推向舞台的一刹那,屏着呼吸,生怕自己演砸了。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那一点甜,再深情款款的话也不能说明白我对他的在乎。可人都是这样,越是在乎,越是要装。
「我唱了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闭得死死的,硬着头皮把声音挤出来,一首歌唱完,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戴端阳的脸离我只有一个拳头那么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从我眼皮上缓缓滑到了我的右脸。
我头晕眼花,心跳像打鼓,根本不记得自己唱了些什么。
晚上蒙着被子睡觉,大半夜的,还能听见自己急促响亮的心跳。我不停地翻身,睡意像苍蝇一样乱飞,怎么也抓不着,折腾得大汗淋漓。
好不容易睡过去,又开始做梦,我梦见端阳在我脚边调收音机,低着脑袋,阳光从方窗子里照进来,把一块方形的地面照得特别亮,他就坐在光里,露出雪白的一截脖子。
早上气喘吁吁地醒过来,发现裤子黏湿了一块。
我偷偷摸摸地拿去洗,一边洗一边哭。
再也回不去了。
总有这么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到你面前,把好端端的一切搞得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去了,这才穿好光鲜整洁的衣物,朝你挥挥手:「再见了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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