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大风
年迈的高帝忽然刻骨的思念起早已抛在脑后的故乡,思念丰沛绵延春日的风,那是他的故乡,他的生长之地,他的血脉缘起的地方。
汉十二年春,高帝从长安出发,欲再回故乡丰沛。
“懿儿,”神仙殿里,他问戚懿,“你可愿与朕共同回家?”
戚懿背过身对着殿门,玻璃珠子穿成的帘子落下,一片衍玉之声。她在帘后发着脾气,“你要走就走,没有良心的男人,早就忘了我们母子,还做什么假惺惺?”
刘邦微微苦笑。
这些年,他宠爱戚懿,将之宠出这份娇惯脾气,娇惯便娇惯些,他甘之如饴。可是戚懿,若有一天,朕不在了,这偌大汉之中,还有谁能护着你呢?
这么一想,他便怜惜戚懿,也不对她生气,只是淡淡嘱咐,“朕不在的日子,你敛着些脾气,太子慈,不会为难于你,你若有受了欺负的地方,便去求他。”
顿了顿,忽又伤感,“别总与皇后犟着,她也是可怜人,但凡能示个弱,折个腰,也能少讨些苦头。”
“哼,”戚懿只当他在说笑话,银铃似的笑了一会儿,怒道,“那老妇也能压的到我?你若回心转意,只管去她那儿,我戚懿若掉半颗眼泪,就不姓戚。”
高帝不再说话,再望了纤美的背影一眼,转身大踏步出殿。不再回头。
“夫人,”佩兰怯怯地道,“陛下车驾,已经出了西阙了。”
“他真的走了?”戚懿跳下榻,三步两步赶到殿门处,握着帘上珠子,面上已尽是泪痕。“我只是想要他哄我个几句,不是真的不打算理他的。”
佩兰噤若寒蝉。瞧着蹲在地上的宠姬,眸中却露出怜悯之色。
“佩兰,”戚懿抓着侍女的裙裾,哭到哽咽,神情却迷茫的像个孩子,“陛下,他是不是真地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佩兰温言劝慰。“陛下平日最爱夫人的。”
“是了,是了,”戚懿破涕为笑,娇美有若春花,“等他回来了,我服个软儿,一切就又回到从前了。”
高帝车驾从宣平门出,经灞桥。走驰道,车行甚缓,来到沛县地时候已经是将近春日的时候了。
沛侯刘濞率着故人父老乡亲出城三十里迎着高帝车驾,扶着从叔笑着躬身请安道,“皇叔一向身体可大安?”
刘邦逡巡着故乡熟悉的一草一木,面色出现淡淡的红光。神头极高,“好的很。”他豪迈笑笑,拍着刘濞的肩头,“待会儿和你喝酒,准能赢的过你。”
“侄儿不甚惶恐。”刘濞喜道,“已在沛为皇叔准备好安置酒宴,愿得皇叔过往观。”
父老乡亲在前悉数跪拜,神情恭敬。沛之中,青铜酒爵反映着故乡地山水天青,刘邦大口大口的喝着酒。瞧着跪拜人众中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大笑道,“今日方知项籍昔日所言。‘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此中真意啊。”
忽有童声清越,唱出颂圣之歌:“秦失其鹿,天下逐之。昔有沛公,起于丰沛。仁德守备,体恤万民。一朝为帝,天下伏首。汉之广矣,汉之安矣,高哉伟哉,功昭日月。”一百二十髫龄童子从门两侧走入,俱素服青裳,头梳童髻,两鬓留梢,容颜清澹秀美,拢袖加额,动作齐整,观之可亲可爱。
刘濞笑道,“侄儿挑了这些故地孩子,教了一些歌,待皇叔前来,亲自唱于皇叔御前,给皇叔逗个乐子。也是侄儿一片孝敬之意。”
“好,好,好。”高帝大乐,笑道,“濞儿你有心了。”
高帝于沛遍请昔日知交所识之人,流水一般摆着宴席,大饮三日,酒喝到了酣处,亲自起身,于殿前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歌声激越,吐尽中之思。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濞将诗在口中大声吟了一遍,起身赞道,“皇叔好气魄,好襟。”
挥手命百二十童子,“还不为陛下歌来。”
那一百二十名男童互相对视,于是起声细细歌唱,“大风起兮云飞扬。”
歌声渐渐纯熟合拍,声音亦渐渐大了起来,“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到最后,声如清钟,响遏云霄,“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守四方。”刘邦喃喃的吟着,于殿中起舞,慷慨悲昂。苍天,你可看见?大地,你可看见?青山,你可看见?流水你可看见?
这是朕的天下。朕为之征战十年覆蹈一生的天下。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无数的英雄倒下去了,他们败了,亡了,朕踏着他们的尸骨走出来,草建了煌煌大汉。无数地猛士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守护他们心中的故土,朕的汉家天下。
刘邦招诸亲近王侯大臣,斩白马以为盟,共誓曰,“汉以刘氏为王,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
朕老啦,拿不动弓了,骑不动马了,打不动仗了,站在天下最高的地方茫茫然四顾兮,忽然,想回到最初的最初,丰沛乡间青山接绿水的地方。朕在这里说了第一句话,走过第一步路,交过第一个朋友,爱过第一个女人,得到第一个儿女——
朕之后有了无数个,可是朕地第一个。都在这里。
两滴浊泪沿着已经不再年轻地面庞流下,“游子悲故乡啊。”他怅然慨道,“朕——吾虽定都于关中之地,千秋万岁之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原乡,阿父老去之后,极为思念原乡。朕曾笑话他有福气也不会享。可是到朕老了,才发现。对原乡的思念,和阿父一样迫切。
“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世世无有所与。
这就是朕给故乡的恩典,沛县的父老乡亲,愿世世安居乐业,不为租役所苦。
诸乡老大喜。俱跪于君前,长拜不起,“吾等谢过陛下厚爱恩典。”
于是高帝拜沛侯刘濞为吴王。复在沛逗留十余日,日日和故老旧交相与乐饮,说起昔日少时旧事,大笑不止。十余日后,高帝尽兴欲返长安,乡老父兄不舍。固于门之前跪请高帝留沛,高帝在车舆之上挥手笑道,“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朕的儿子该败完家了。”
皇帝车驾出了沛县,远远的到了城郭,卫尉赵乘骑着玄色骏马走在最前。张手搭望,忽然目瞪口呆。
车马一齐勒住缰绳带出的动静,车厢之中,高帝拢手问道。“怎么不走了?”
“陛下,”赵乘驱马到他地车下,恭敬道,“你看。”
高帝探出车向前方望去,一时间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
那是,那是无数沛县地父老乡亲。
这些父老乡亲,他们穿着布衣。他们扎着头巾。他们捧着酒食,他们扬着笑脸。千百之人,齐齐跪在春日大道上扬起地风尘里请命。
“请陛下再多留几日吧。”
“待地里了秧子,我们请您喝麦酒。”
“再过几日,沛水河就要解冻了。用家乡的水洗洗面,走远了,才能记得家乡地甜。”
……
父老们的声音杂七杂八,高低参差,没有章法,但惟其如此,才显得真诚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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