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年味还没散尽,许多拎着大包小包的男女青年便陆续离开家门,带着各自的淘金梦,先汇集到金沟站,然后坐上东来西往的火车,奔赴全国各地发财去了。[.Guanm.com]毫无打工经验的韩家栋,看在眼里,既跃跃欲试,又矛盾重重,一时犹豫不决。早几年,他不忍心把年幼的妹妹和身体不好的母亲舍在家里,因此从未动过外出的念头。后来韩翠玲虽然长大了,可韩母的身体又每况愈下,同样扯了他的后腿。他就这样一直守在家里动弹不得,除了忙时照顾照顾那几亩薄田,有时帮着母亲料理料理家务,平时便无所事事,得空就藏在屋里捧着不知从哪里借来的武侠小说,看得如醉如痴。对于外出赚钱,他只是望洋兴叹,白瞅着别人把大把大把的钞票带回家而眼馋着急。然而,时至今日,他的后顾之忧没有了,本该轻轻松松地到外面去闯一闯,赚点钱回来把自家的生活条件改善改善,可他又从心里不愿离开娇妻半步了。
其实,蓝天秀早把韩家栋看透了:别看他头脑灵活、身强力壮,可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多少苦,根本没有摔打出来,充其量算块好铁,必须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最终变成块好钢。她必须狠下心来把他撵出去,必须逼着他迈出第一步。她心里也很清楚,她确实很难下这个决心。
早在春节前,小两口就曾商量过多次。韩家栋一开始明确表示他现在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守着她过清闲日子,过两年再说。他还试探蓝天秀,他走了之后想她咋办,她想他咋办。蓝天秀的一番“‘好儿男志在四方’,你要让女人把腿给拴住了,你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的话,才最终让他改变了初衷。按蓝天秀的想法,她二哥蓝天银在省城盖大楼已有多年,还是个说话挺算数的小头头,跟着他,也好有个照应,那是再好不过。可韩家栋嫌省城太远,回来一次不容易,担心时间长了会得相思病。他的愿望是到金沟矿下井挖煤,虽说不是好活路,但毕竟离家近,可以随时回来。然而,蓝天秀对他的想入非非,坚决反对。说下煤井是“埋了没死”,吴有爱被砸死的亲爹就是先例。还表示宁愿受一辈子穷,也不能让他去冒“活埋”的危险。两人各执己见,商量来商量去,就像植物的谎花,白开了一大片,没有丝毫结果,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这天,蓝天银托人捎信来,问到底去不去,若去的话就和他们后天一块坐车走。何去何从已摆在韩家栋的面前,必须尽快决断。
“到省城去盖高楼,假如我正在云雾缭绕之处一门心思地干活,突然想你想糊涂了,一头栽下去,那可就大麻烦了。我倒无所谓,啥都不知道了,可苦的是你和俺娘。”小两口又关起门商量起来。她让他赶快拿主意,谁知他还是老调重弹。
“臭嘴,还没出正月哩,就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不然我和你一块去吧,既治了你的相思病,还能挣双份的钱,一举两得。”蓝天秀实在没辙了,用起了激将法。
“亲爱的秀啊,那可使不得,咱俩都走了,那俺娘咋办?最好能想个两全其美的妙法。”韩家栋对母亲的一片孝心可见一斑。他又突发奇想:“如果能开着坦克车在井下干活,那你肯定就能彻底放心了。”
“你净异想天开。我不再跟你磨牙了,要去你就去,不去就拉倒,反正那煤矿你是高低不能去。”蓝天秀下了最后通牒。
“秀啊,我可是越想越舍不得离开你啊。”韩家栋还是不死心,竟然拿出了一副无赖嘴脸。
“韩家栋,我看你是色迷心窍,病入膏肓。别说守着金山银山,但凡吃穿不愁,没有一腚饥荒,我也舍不得让你走。我看你可真是无可救药了。”蓝天秀说完,站起来赌气往外走去。
“老婆不要走,老婆不要走,我完全服从你的安排,听从你的调遣,你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行了吧?你‘生气的不要’!”韩家栋急忙起身一把拽住了蓝天秀的胳膊,可怜兮兮地表了态。
“别给我油腔滑调——”蓝天秀终于转嗔为笑。
当天下午,韩家栋骑车去了香水湾。跟岳父母见完面,跟在小姨子蓝天美的屁股后边,走进了蓝天银家。他上次来做客,曾盘算着吃完饭去认认两个内兄的家门,谁知一顿暴饮让计划彻底泡了汤。这个时候,他终于大开眼界——
蓝天银的宅院气派恢弘,非同凡响。高大的起脊大门楼,浑砖到顶;两扇镶着硕大黄铜环的木质门扇,涂了发亮的黑油漆;厚实的木门框,刷了桐油,朦胧漏出了水波样的木纹。门框上面嵌着一块上刻“福禄祯祥”四个黑色大字的将军红大理石牌匾。六间正房外贴白瓷砖,上挂大红瓦;宽大的走廊上,四根圆形廊柱红得赛过鲜血。房基足有半人高,门前是七八级水磨石台阶。东西两侧的厢房同样建造得一丝不苟,即使那些旮旮旯旯的地方也全部整修得有板有眼。西厢房的南面,有只狼一样的大黑狗静静地趴在麦秸窝里。它硕大的嘴头子垫在两条粗壮的前腿上,两只黑眼珠发着亮光,不断眨巴着眼皮。从它那肥壮的体格、目空一切的眼光和悠闲自得的神情来看,这是一只养尊处优的壮年狗。它对来人视而不见,没有丝毫反应;晒着热烘烘的太阳,看来十分惬意。
韩家栋随之看到的情景对他的心灵更是一阵猛烈冲击——房顶上高高地耸立着一根虽然晃晃悠悠,似乎摇摇欲坠,但在香水湾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电视天线。
在韩家栋的眼里,蓝天银富丽堂皇的宽大宅院可把蓝家貌不惊人的老宅子比下去了,也让他愈加自惭形秽。
走进窗明几亮而十分宽敞的屋里,韩家栋随之结识了几个同样是来听消息的未来工友。得到了准确的出门计划和注意事项后,他便迅速返回了家。
第二天,韩家栋雇了一两小四轮拖拉机,把自家的圈肥全部运到了准备栽种地瓜和花生的春地里。蓝天秀随之便给他拾掇好被褥、衣服和鞋袜,准备了足够他吃两天的煎饼和火烧,还把她的私房钱拿出了十元,提前塞给了他。他嫌太多,说五块就行,她说要“穷家富路”,他才全都收了起来。他俩当晚又不可避免地做到了一块儿,都恨不得把未来要耽误的那一些,统统提前“吃”下。
在送韩家栋去金沟站的路上,蓝天秀揽着被褥,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对使劲蹬着车子的丈夫打起了预防针:“你可小心点儿,外边到处野花盛开,你可千万不能乱采。”
“那要扛不住呢?”韩家栋随口问道。
“你可给我听好喽,你要胆敢在外面胡来,回来我就把你骟了。”蓝天秀说得斩钉截铁,不想给他留有丝毫的侥幸。
“嘿嘿,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一定做个‘大大地良民’。”韩家栋用力蹬着自行车,嘻皮笑脸地回答。
想想他们这对刚出蜜月的小夫妻马上就要天各一方,从此孤寝难眠,开始经受相思之苦的煎熬,蓝天秀再也顾不得路上人多眼杂,一只手仍然使劲揽着被褥卷,而用另一只手使劲搂住了丈夫的前腰,并把半张脸使劲贴在他的后背上,继续千嘱咐万叮咛:“挣钱多少无所谓,千万不要亏待了自己——食堂的饭菜不可口,就隔三岔五到外边打打牙祭。”
“知道,知道!”
“其实,我真舍不得让你走,要不是——”
“知——道,知——道!”
离火车站越来越近,蓝天秀的心里也越来越恋恋不舍,越来越不是滋味。她甚至怀疑硬逼着心爱的新婚丈夫外出打工是不是错了,现在掉头返回去是不是更明智一些。她一时巴不得金沟站远在天涯,她就这样一直搂着他的腰,就这样脸颊一直贴在宽大厚实温暖的后背上,就这样一直永远不分不离地走下去,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独守空房的日子同样过得飞快。转眼之间,韩家栋背井离乡已有九个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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