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得叮当响,谁愿意进咱的门!”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张口就来。
 “作孽呀,这小日子才刚刚有点苗头,说哗啦就哗啦了——”坐在床沿上的段富花又重复起了从前曾对蓝天秀说过的话。
“大叔大婶,拔不掉这穷根子,咱就甭想有出头的时候。我这次出去,要是混不出个样来,我就死在外头。”
“难听,可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外头就好混啊?也不容易呀!”看着他拧着眉头、咬着牙,段富花禁不住两眼潮红。“没爹没娘的,唉——”……
看看四周性别不同、年龄不一,衣着千差万别的乘客,有百~万\小!说报杂志的,有把头靠在椅背上迷瞪的,有趴在小桌上呼呼大睡的,有磕瓜子的,有偷偷吸烟的,有高谈阔论的,有窃窃私语的。那些窃窃私语的,不知到底交流的是世界形势、党国大事,还是道听途说的街谈巷议。而那些高谈阔论的,无不红光满面、眉飞色舞,所谈内容无非是到那里能大发财,干什么能赚大钱,让他听得津津有味。
现在,国家政治清明,形势一派大好,“谁穷谁狗熊,谁富谁光荣”,已是上上下下、大江南北的共同心声。韩家栋刚才从对座乘客看完的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某地举行万人大会,对率先富起来的“万元户”披红戴花大张旗鼓地进行了表彰,还搞了电视转播;同时,为提高他们的政治待遇,还让他们进了政协、入了人大。他看得心潮澎湃,决心拼上几年,无论如何也要混出个模样来。
车厢里一直是人满为患,不时走过来一个东撒西望的旅客满脸堆笑地问,“老板,您在哪里下车”。前来探问的旅客非常讲究艺术,看你横眉竖眼不好说话,人家决不会自找难看,而韩家栋的人缘却特别好,人家总落不了问他一声,只是他“终点站”的回答却难免一次次让人失望。有些没座的站客,等有座的去厕所解手或到茶水炉倒水的时候,便会见缝插针,赶快抢上去坐上歇一小会儿;等人家回来了,又赶忙站起来让座,还很不好意思地对着人家咧嘴笑笑。
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腋下夹只黑色公文包,始终保持着绅士风度,从没有蹭过座位坐,一直站着依在韩家栋斜对过的座椅靠背的边上,不时地动动身子,把身体的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上。韩家栋看了他几次,终于于心不忍,站起来给他让了座。那人客气了客气就坐下了。韩家栋接着把裹着塑料布的被褥卷从行李架上取下来,放在过道一边,自己坐了上去。只过了一会儿,他便歪着头迷糊了起来。
睡梦中,火车缓缓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站。韩家栋突然看见蓝红江、吴大嘴和林建军从车厢那头奔着他径直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走起路来一蹲一蹲的蓝天宝。他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毫不理睬。来到他跟前,他们不由分说,把他架起来就走。他想挣扎,胳膊却怎么也使不上劲;他想呼救,嗓子却像被黏糊糊的东西堵死了,就是喊不出声来。而那么多的乘客不但袖手旁观、坐视不救,反而像躲避吃人的老虎一样纷纷为他们让开了路。他被他们连推加搡拖到火车下边后,蓝红江恶狠狠地说,让他老老实实地跟他们回去参加批斗会。他猜到回去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撒腿就跑。蓝红江从地上摸起一块红砖狠狠地拍在他的头上,把他砸昏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当韩家栋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香水湾蓝家的大门口。走进去,只见蓝家的院子里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挤满了愤怒的人们,而墙上还赫然挂着黑布白字的大横幅。蓝光明宣布大会开始后,已死去一年多的韩翠玲首先站了出来,只见她声泪俱下,控诉韩家栋是逼妹为娼的恶霸。随后,吴有爱、蓝天美、吴长善、蓝光信、吴大嘴、蓝天宝,还有那个独眼龙林建军,先后粉墨登场,根据各自的亲身遭遇,对韩家栋血泪控诉了一番。蓝光明还受重病在身卧床不起的钱彩凤委托,做了极富煽动性的长篇发言,把批斗会推向了一个新。
最后登台亮相的是高中生蓝天美。她声色俱厉地揭露了那天晚上韩家栋厚颜无耻拿着他当“下酒菜”的流氓行为,并且根据她的建议,大会决定把他韩家栋给骟了。
蓝光明断然下达了行刑命令。
一伙儿仇人不顾一直吓得浑身筛糠的韩家栋的拼命反抗,七手八脚,把他拖出了蓝家。蓝天宝肩扛寒光逼人的杀猪刀,一蹲一蹲地紧紧跟在后面,最后面则是不断往前涌动的人山人海。大家滚滚向前,准备前去香水湾村东的河滩上为流氓分子韩家栋行刑。
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开到了“法场”,他们把韩家栋掀翻在地,开始给他脱裤子;蓝天宝手持钢刀,摩拳擦掌,准备动手,只听韩家栋撕心裂肺地喊道:“救命啊!”
“哎,哎,喊什么呢?”紧挨着韩家栋的一位中年男旅客被他的喊叫声吓了一跳,拍着他的肩膀关心地问道。
韩家栋睁开惺忪的睡眼,摸出手绢擦了擦流出嘴角的口水,抬头一看四周的旅客都在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非常尴尬,赶快低下头,闭上眼,用手搓着额头,难为情地嘟噜道:“奇怪,咋做了这么个荒诞的梦,真是奇怪。”
又经过大半天的颠簸,火车终于驶进了省城站。
韩家栋肩扛手提着行李走出火车站,夜色像淡淡的薄雾,那点点路灯仿佛刚睁开的睡眼,无精打采,俨然没有睡足。他按照王大吹在信里的提示,很快坐上了途经金牛区水利局的电车。他下了车,打听着走到金牛区水利局,眼前的情景让他感到十分茫然——除了大门口一间小屋里亮着灯外,整个大院里黑灯瞎火,而那栋显然是主体建筑的三层楼房,在远处昏暗的路灯映照下,火熏烟燎的,惨不忍睹,像是刚刚失过大火。
看大门的老头听说韩家栋来找太平洋装修队,急忙热情有加地把他招呼进传达室,随后便以帮着打听王大吹的去向为名,摸起了门口桌子上电话:“喂,我是金牛区水利局的老张,你们知道太平洋装修队现在在那里干活吗?有个同志要找他们。——好,麻烦给打听打听。”挂上电话,老张让韩家栋耐心等回音。
可是,韩家栋迟迟没有等来人家的电话,却等来了两名骑着摩托车赶来的公安,接着被仔仔细细地盘问了一遍,甚至连祖宗三辈也被刨根问底。等一无所获的俩公安一走,他忙问老张,王大吹到底出了啥事儿;老张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地告诉他,王宏祥前几天闯下大祸,跑了。
原来,金牛区水利局为了搞活经济,增加点收入,决定把三层办公楼的一楼,统统改造成门头房对外出租——由于地处繁华的黄金地段,租金将十分客观。在结构改造刚开始动工的时候,他们就与王大吹的太平洋装修队签订了所有门头房的室内装修合同。后来,在装修工程已完成过半的一天半夜时分,王大吹他们正在加班搞突击,一层楼突然起了大火。等消防车赶到,大火已蔓延到了三楼。幸亏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可其他损失可就未免过于惨重——会计室被烧了个精光;人事档案和技术档案几乎全部化为灰烬——仅直接经济损失就高达几十万。根据勘察分析,认定是装修队用的电动工具电源线短路打火,引起易燃的装饰物的燃烧,从而引发了大火,太平洋装修队应负全部责任。
韩家栋一听,顿时“洋鬼子看戏——傻了眼”——王大吹麻烦了,他也跟着倒霉了——如今已是无路可走。只是想到“大鲁班”兴许还可能收留他,他的心里才稍稍安稳了一点。
老张还语气沉重地告诉韩家栋,现在都已查明,太平洋装修队的资质全都是假的;不过他们干的活还倒是不赖,他曾多次进去看过,他们个个手脚麻利;如果这次不是出了意外,他们肯定又能发个小财。
老张祖籍临关县,和韩家栋算是泰城籍的老乡。对他来说,公安对韩家栋的仔细盘问,无疑客观上说明了他是本分人,何况在他眼里他的朋友王大吹也并非什么坏人。他见韩家栋扑了空十分沮丧,知道他现在无处可去,便动了恻隐之心,建议就在他这里先凑合一夜。韩家栋自然求之不得。之后,老张把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和炸鱼贡献出来,韩家栋则从自己的黄提包里摸出了一摞子煎饼和几个临来时二姐韩翠兰给拿上的咸鸭蛋,两人开始共进晚餐。老张提议喝二两,韩家栋说看过墙上的规定,值班期间不是不让喝酒嘛,老张回答特事特办,今天贵客临门,就少意思一点,说着从橱子里拿出了半瓶临关特酿。酒是他老家的侄子给捎来的;还说适当喝点,有助于提高警惕性;这里是水利局,又不是水利部,不用搞得太紧张。韩家栋一看老张要动真格的,说出去再买样菜来。然而,老张坚决不同意。韩家栋不由分说,跑出去找到一家熟肉铺,买了半斤炸藕盒和一块猪头肉,还让店家把猪头肉给切碎包好,带了回来。老张连说不好意思,他这么一搞,让他很被动啊。
两人吃完喝完,韩家栋帮着把桌子收拾干净,又把自己行李卷上的绳子解开,把外面的塑料布铺在地上,又铺上了褥子。老张接着表示,让客人睡地铺,实在对不住;可惜他没权了,不然可以安排他去住大宾馆。韩家栋很好奇,一问才知道,原来老张参加抗美援朝回国后就转业到金牛区水利局,后来曾担任副局长多年,前几年搞班子四化建设,由于他年龄最大而学历最低,被首当其冲给“化”了下来;他退下来后,在家闲得无聊,便毛遂自荐看起了大门。
当老张听说了韩家栋的不幸遭遇后,很是同情,建议他趁着年轻,还得多学点知识,多学点技术。他的大儿子就在省轻工学院分管函授,到时候可以让他帮帮忙。韩家栋当即表示,就凭老张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他说啥也不能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老张那盘冒着火头的蚊香,不断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可躺在“床上”的韩家栋,却遭到几个劫后余生的蚊子不断攻击。尽管如此,韩家栋却仍然对今天的安身之处相当满意,毕竟比那臭气熏天的桥洞子和人声嘈杂的火车站候车室强多了。只是他一夜没睡塌实,既为自己的出路而愁肠百结,更为四处躲藏的王大吹而担心,同时为遇到老张这样的好人而高兴,为他的建议而心动。他还一次次地想起自己无人看守的家,想到莲花山和山那边的蓝天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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