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气在喉间翻滚,沉吟半晌,他才又低低问道:“既然不想让我知道,为什么还要回北京?”
林朝澍惨然一笑,自嘲道:“是我太贪心了。外公病了,我本打算照顾一段时间就回去。只是,你不知道…在北京生活,林一一有多开心。我太想太想对她好点儿了…我想让她像别的孩子那样,有很多人疼,有一个家…北京那么大,怎么会说遇见谁就遇见谁呢?可谁能想到…”
关意晟的心被揪得生疼,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又该怎么安慰。他还有一肚子的问题,但他打算就让它们烂在肚子里吧。每一个问题,几乎都是林朝澍的一个伤口,问一次,她就再痛一次。她回答得越来越坦诚,越来越详细,那是终于有了机会,发泄她心头的痛,向他展示她多年来秘不示人的伤。现在,在林朝澍的心里,他既是那个最远的人,也是最近的人。
林朝澍转头,泪眼朦胧,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好多年了,她都没有机会在离他这么近的时候,如此毫无顾忌地看他。她知道这是自己的亲哥哥,可是,她心底里从来没有接受过他身份的改变。在她独享这个秘密的时候,面对关意晟的亲昵举动,她一边拼命抗拒,一边偷偷沉溺。而如今,他们之间就连一个拥抱都不再可能,咫尺天涯。远远地路灯,微弱地落在她的面庞上,隐隐闪动的全是泪光。
“关意,不要再来找我了。咱们…要是真想对方好,那就是不要再见面。”痛痛快快地流一场泪,林朝澍的心突然安静下来,她看着关意晟拳头捏得死死的,想了想,伸手过去,慢慢地,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我知道,你能过得很好。你也知道,我一直活得多努力。所以…保重。”
林朝澍推开车门,隐入黑夜浓厚的沉郁之中,又慢慢地现身在路灯的光晕之下,纤瘦细长的身影,一步一步,渐行渐远,剩一人独坐天明。
第36章午梦千山
“爱情是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的,自己做决定,自己承受结果。”——林朝澍
清月如钩,树影憧憧,乍暖微风,暗香浮动,这个世界被一种叫做“美好”的氛围缠绕、包覆,裹挟着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轻快前行,在路上洒下来一串串朦胧而柔软的笑语欢声。林朝澍迎着光,拖着长长的巨大的yīn影,经过此时此刻的繁华世间,与每个人背道而行,茕茕孑立。她木然地想藏匿在黑暗里,不要让自己的泪水惊动这个世界难得的美好一刻。这一路走来,她背弃了黑暗,却不一定能触碰到光明。
走进家属区所在的园子,青春、希望、热情…甚至春天都消失了,世界变得清冷,即时在这样春风沉醉的夜晚,依然有种抹不去的苍凉。林朝澍站在楼下,仰望一个一个亮灯的窗户,一盏一盏暖色的灯,仿佛又回到了13岁的那个夏日,即便她击碎了玻璃,却依然没有人知道她正身在绝境。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早就在那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黑夜里消失了,之后的种种,不过是妄念滋生的幻境,不知道哪个瞬间便灰飞烟灭。
拿出钥匙,林朝澍轻轻打开门,怕惊动了应该已经休息的老人们,谁料到在客厅一角还亮着昏暗的光,范佩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见到她回来,便撑着膝盖站起来,眉目低垂地说了声“跟我来”,拢着羊毛披肩朝书房走去。她满头的银发,略有些乱,平时挺直的背,似乎有些松塌。
范佩云坐定,让林朝澍关紧了门,立即严肃地问她:“刚才来找你的小伙子是什么人?”
“在美国认识的朋友,最近才又碰上的。”林朝澍镇定地回答,反问道,“怎么了?”
“他的父亲是不是叫关孟河?他的母亲是冯月华,对吗?”
林朝澍愣了,看着眉间颓然成灰的范佩云,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这两个人。她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小雨,这件事儿你别瞒着外婆。”范佩云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黄姨说,之前送你去复诊,天天给你送汤的,就是他。你跟外婆交个底,和他到什么程度了?”
“外婆…”林朝澍偷偷打量她的神色,忍住心里的慌,尽量语气诚恳,“真没事儿。就是老朋友,跟白皓一样。”
范佩云闻言,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只是攥紧了她的手,肃容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当真了。只是多余再嘱咐你一句,和他之间,多一步都不许,最好是能不见就不见。”
“为什么?”林朝澍心里像是空了个洞,黑黝黝的,看不见一丝光亮。
“这件事儿说来牵扯太多,一时也说不清楚。小雨,你听外婆这一次。”范佩云不肯多说。林朝澍不知道外婆究竟知道些什么,思量一番,决意继续试探。
“他倒没什么。只是上回舅舅生日,您和外公没去,我遇见了他妈妈,听说当年我出国上学,他妈妈也帮了忙的。后来,舅妈说…她想介绍自己的侄子给我认识。”
“胡闹!”范佩云显然是动了真怒,向来语不高声的人突然扬声喊了一句,随即又问:“你舅舅呢?他没说什么?”
林朝澍摇摇头,问:“外婆,究竟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跟我妈妈有关?”高云清当年和林立夏的事情,她隐约听过写耳语,却从没有得过确实的版本。而在关孟河后来向她描述的那个庸俗的故事中,高云清的面目异常陌生。她一直以来都在自问,自己到这世界,难道真的就是源自一场少女无知?如果范佩云也是知情人,是不是会告诉她一个更真实的高云清?对那个曾给过她最多温暖的女人,她实在了解得太少。
范佩云沉默良久才说话:“按道理,我是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她是你妈妈,又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了。不管什么事情,早就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只是,我知道你是个心重的孩子,既然你这么问,肯定是听过些什么。与其听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如我来说。”
突然间,林朝澍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她渴求了许久的东西就在面前,却隐隐的有些害怕。
“刚才乍见到那个孩子,我都有些糊涂了。他跟他爸爸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他爸爸轮廓粗点儿…都是好看的孩子。那时候,你外公带着我们,还跟你太外公住在一块儿。你妈妈跟关孟河在一个大院儿里长大,从小跟在他后面打转,谁都知道那个傻丫头的心思,偏偏关家这个小子就是看不出来。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
“冯月华家里是法国华侨,冯家在北京城里也是盘根错节的。关孟河跟冯月华结婚没几年就从部队转到地方任职,借了自家和冯家的势力,爬得很快。这些事儿,大院里的人私下没少议论。那时候,你妈在外地读大学,关孟河外放,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不知道怎么就遇上了。唉…后来想想,我是真后悔啊…”范佩云摇着头,忍了忍眼底淡淡的湿。
“你妈毕业后回北京工作,遇到你爸。你爸是我带的研究生,特别能吃苦的一个人,他们俩在一起没多久,你妈妈就说要去南边儿闯闯。你爸研究生还没毕业,二话不说就跟着去了。为这事儿,你爸家里的人还来闹过。农村人培养个大学生,不容易,怎么说也是我们理亏。”
范佩云叹了口气,陷入回忆的情绪中。
“后来,我才知道,关孟河工作调动回了北京。你妈妈,那是为了躲着他才要走的。你外公不知道,他一辈子没做过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儿,被林家人上门这么一闹,气得不行,再也不肯跟你妈妈说话。记得吗?你小时候,你妈带着你回来过一次,你外公心里疼,嘴上说不出来,两父女没说两句又吵了起来。结果,到了最后,他们也没能和解。”
她站起身,从书柜下面搬出一个纸箱,指了指:“这里面是你妈从小到大写的日记,都还留着,我也没心力仔细看。你要是想看,就拿去吧。”
范佩云摸摸林朝澍的肩,叹息道:“虽然这都是上辈人的事儿,怎么也怪不到孩子身上去。只是,就算不说这陈年的烂帐孽缘,但就那家人的秉性,也算不上是好人家。你舅妈不知道,我也不怪她。现在,你心里要有底,该怎么做,自己拿好分寸。”
外婆回了房间,剩林朝澍一人对着一整箱的旧记忆。
在林朝澍记忆中的高云清一直是微笑着的。她常常一手牵着女儿,一手与林立夏十指紧扣走在海边的堤岸上。她不会做饭,一进厨房就大呼小叫,连林朝澍有时都受不了妈妈的幼稚。她还会说不一样的童话故事,她说白雪公主是个没脑子的傻丫头,说灰姑娘太懦弱,说人鱼公主自讨苦吃…林朝澍曾经想过,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妈妈会不会变成一个花白头发的调皮老太太。
这样的高云清,怎么会是关孟河口中说的那样,爱上一个毫不值得的男人,为他生了孩子,又默然远走,最终埋骨他乡?林朝澍心里一直是不甘的,如果不是那份DNA的检测报告,她一定会认为是关孟河为了逼她离开而撒了个弥天大谎。
一本,一本,一本…直至天色微白,阳光朦胧乍现在窗角,林朝澍才缓缓合上最后一本日记。日记的最后一篇,高云清写的是她带林朝澍第一次去拔牙的事儿,琐琐碎碎,还有些幸灾乐祸。而这一日之后,林朝澍的童年,就像那颗牙齿一样,被人硬生生的拔去了。那一天,高云清消失在从学校下班回家的路上。一个星期之后,有人在学校附近的荒山上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
黑色的结局太过仓促,让年幼的林朝澍一想起来就痛,世界变成空茫茫的灰,关于母亲的记忆慢慢就快剩下那张硕大的悬挂在墙上的黑白遗照。而这些尘封多年的日记本,还原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还给林朝澍一个真实的,洒脱爱洒脱恨的高云清。
高云清说,我爱他,与他无关,他爱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过是互相成全。她迷恋过,也真心地爱过关孟河,爱他青春年少,爱他野心勃勃,甚至爱他世故圆滑狠心绝情。情到浓时,关孟河也说过一两句哄骗似的诺言。高云清虽然年轻,却看得通透,倒是关孟河放不下,偏偏惹了些纠缠,才逼得她索性一走了之。而林立夏,本来不在高云清的计划里。她原以为这个农家学子,不过是图谋一块出人头地的踏板,孰料却是真情真性。高云清的第二段爱情来得迟,却也种得深。林朝澍记忆中的幸福家庭,并不是孩子自以为是的错觉,而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
日记里并没有提及林朝澍的身世。她想,高云清是真的不在意吧。林朝澍猜想,那封写给关孟河的信,一是出于对过去爱人的尊重,告知对方女儿的存在,料定关孟河不会为了一个小婴儿自毁前程,又是要对他宣告,他们已经只是“爱过”,孩子是铭记也是界碑,划出生命的不同阶段。
每个人看这件旧事都有自己的角度。高弘毅和范佩云的心里,关孟河是间接杀死女儿毁了她一生的刽子手,他们隐秘地恨着。高云清的心里,关孟河是她少女时期最奢侈的挥霍,痛快燃烧,既然不能到老,扭头离开又是另一段人生。而关孟河心里,高云清是他心上的一朵白莲,完美圣洁,再不可得。到底,高云清将关孟河这个人拆解得彻彻底底,而关孟河怕是从来没有清楚过高云清心里真正的想法。
林朝澍站起来,胃里空荡荡的,身体僵硬,头脑却异常清醒。隔着一整个黑夜望向日出的方向,漫漫云烟里,一道道光芒迸裂,她脸上泪痕未干,却渐渐地弯起了嘴角,仿佛看见有个人,在橘色的光里,冲着她挥挥手,再潇洒背身而去。
第37章窗yīn一箭
“每一个人做每一件事都有成本上限,或高,或低,但总是有的。”——关意晟
接到白皓的电话时,林朝澍正睡得难分难解,电话响了很久,钻到她的梦里固执地要叫醒她。白皓说了半天,她都没有听清楚到底是谁在说什么,慢慢清醒过来,呆呆地问了句:“白皓?”
两人在后海见面的时候,白皓歪头端详了她半天,问她:“是长针眼了吗?肿成这样。”林朝澍苦笑。她断断续续哭了一晚,眼睛里全是血丝,眼皮肿得老高,像是被谁打过一拳,早上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干脆请了一天病假。她一觉睡到下午三点,被白皓的电话叫醒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大好春光,估计都出去晒太阳了。
真是巧。每次林朝澍最狼狈的时候,白皓几乎都会出现。而白皓酩酊大醉瘫倒在马路上的事情,她也见过几次。他们俩,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心理互助会的病友,又是并肩战斗的战友。
下午的后海,人很少,各家店的伙计都懒散地歪坐在露天的座位上闲聊,百无聊赖地等着夜晚的来临。林朝澍很少来这种地方,更别说是白天来,今天随兴而至,只觉得这里的日子就像眼前的这汪水,平缓无波,闲适慵懒。她小小地抿了一口红酒,谈不上有什么感觉,有些微酸,有些涩。
白皓对于她大白天就跑来酒吧喝酒的行为没有说什么,处乱不惊,默默陪着她喝。
“你妈妈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半瓶酒下肚,林朝澍脸上微微泛红,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里问道。
白皓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怎么?终于想通了?你放心,未来的婆婆很好相处,就是个疼儿子的家庭主妇。你只要好好儿地伺候我,什么都好说!”
林朝澍直直瞪着他,满眼的控诉,他只好换个认真的答案:“她是个好人,好得太过,都没了自己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妈妈去得早,我都快忘记她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她是个很酷的人,真的,很酷!”她仰头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光了,“都有点儿崇拜她了…”
白皓又给她斟了一杯,问她:“什么叫酷?能比你这么年轻的单亲妈妈还酷?”
林朝澍摇摇头,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这叫无可奈何…要不是你拉着我,哪儿会有林一一啊?我妈妈那才真叫拿得起,放得下,说痴情,她真痴情。说现实,她最现实。”越说,声音越低,她的头缓缓地靠在白皓的肩膀上,喃喃地说:“我纠结了这么多年都没想明白的事儿,她十几岁的时候就看清楚了。”
“她说,人生苦短,要么就顺从自己的心,顺从不了,至少要让自己活得舒服。千万别做两头不落的傻事儿。”她举起酒杯,碰了碰白皓的,又是一仰脖。
白皓偏头看了看她,阻拦得不是很认真:“醉了吧?醉了我可要趁人之危了。”
林朝澍仰着脸,冲他懒懒傻傻地笑了半天,突然说:“我从来没来过酒吧,以前觉得挺乱,挺无聊的。今天真来了,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原来,好多事儿,不试一试,真不会知道结果。”
白皓今天的原计划是把一一也接出来,三个人一块儿吃饭看电影,结果看林朝澍这样儿,肯定是不行了,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叹叹气:“唉,我也是第一次大白天来酒吧啊…”
两个人头挨着头,一起看着天色暗了下来,桌上的酒瓶也快空了。
“白皓,你还会想起她?”突兀地,在一段类似于恬静的沉默之后,林朝澍轻声地问。她知道白皓有一段过去,在这段过去里,有一个人,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当初,白皓说得简略,但她也能从空旷的骨架里看出血肉的经脉。万花丛中过的世家公子终于掏心掏肺地爱上了一个小城来的姑娘,孰料姑娘够清醒,在艰难重重的豪门生活与可以立马兑现的北京户口中,大概也是挣扎了几番,终是选择了后者。世家公子于是伤心伤肺,爱情观人生观被一一打碎,又一一重塑。
白皓拍拍她的头:“都想些什么呢?”
“我从来没问过你,我知道你不想说。今天,就今天,为我破一次例!”难得地,林朝澍话语间带着哀求的意味。
“早就不想了。”白皓吸入一口酒,在舌侧来回涮了几涮,慢慢吞下去,“那你呢?你能不想了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果然,怀里的人僵住了,过了一会儿才不自然地借着倒酒的动作退开,重又坐回了沙发另一端。
一时之间,不管旁边如何觥筹交错人声嘈杂,于他们二人,世界是安静无声的,只有各自心思流转。
林朝澍倒完了酒瓶里的最后一滴酒,扬手叫人又开了一瓶。她飞红了双颊,笑着又朝白皓靠了过来,虽是面含春色,但眼神却无比认真:“我遇到了一个人,特别好,我想要认真试一试。”她的额头抵着白皓的肩,轻轻摇着他的手臂,口里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白皓”,“白皓”,“白皓”…
白皓慢慢地感受到肩上的凉意,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伸手将她揽过来,拍着她的背:“傻丫头,这是好事儿啊。来,说给我听听,他到底有多好?”
林朝澍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没有声音,只是身体的起伏出卖了她的情绪。她低头擦了擦脸,眼眶里泪花仍在,却努力地笑着说:“真的挺好的。长得像黄立行,气质像吴彦祖,他说他爸妈是一对老嬉皮,从来不限制他。他说他也算得上是有车有房,家无高堂…”
明明是笑着的,眼泪却越流越多,最后连声音都哽咽了。白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揉揉她的短发,柔声安抚:“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说了,嘘…乖。”
不知道是酒精能放松人的防备与自控,还是能给人发泄的借口,林朝澍觉得关于自律的那根神经已经飘到半空中,自由来去,舒展招摇,抓不都抓不住。她心里痛,胸口闷,想哭,于是便哭。白皓的安慰,让她更加软弱,觉得更痛,想哭得更大声,于是就哭得更大声。哭到一半,她突然哽咽着抬头向白皓保证:“我就哭一会儿,就…一会儿。哭完了,我就能像我妈那么酷了。不,比她还酷!”说完,“哇”地一声,又哭倒在白皓怀里。
白皓没办法,只能像哄林一一一样,哄着怀里的女人。忽然间,一个穿着宽身中式衬衣灯笼裤的女人,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下了一杯水和一块热毛巾,一个温柔好听的女声响起:“这位先生,要是您需要帮忙…”话还没有说完,女人在看清白皓的脸之后,就这么愣在了那儿。
白皓直视着她,浓密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散在她肩上,皮肤白皙饱满,脸上修饰得很精致,精致到要是没看到眼角的两条细纹,会猜不出她的年纪,她僵在半空中的手上,无名指带着一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手指不再如白葱,如柔荑,而是细瘦的,有些干燥。
“你…”女人失神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一闪而逝,她堆出习惯性的笑容,想寒暄两句,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话。
白皓撇开眼神,低头看了看哭得有些昏沉的林朝澍,扬手偏头叫“埋单”。女人连忙说:“不用了。这是我开的店,记我的账就行了。”白皓抬头又看了她一眼,没不话,半搂半抱起林朝澍就走了。他走得决绝,走得小心,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下他怀里的林朝澍。女人望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便转头微笑着朝刚刚过来的熟客迎上去。
好容易把一身软绵绵的林朝澍弄进车里,帮她系好安全带,白皓吐出一口气,点了火,正要拉手刹踩油门,身边那个一直在抽泣哽咽的人,突然口齿清楚的问了句“是她吗”。他转头看向她,她眼神迷蒙,明明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却还强自清醒想要关照他。他伸手顺着她眼皮一捋,淡声说:“休息会儿吧。”
她果真听话,渐渐地就没了声响,大概也是累了。白皓一边开车,一边仍不放心地分神照看她的状况。车到了她家的楼下时,她正睡得香甜。白皓索性放低了她的座位靠椅,熄了火,打开窗,又从后座拿过自己的外套给她盖上。
她说,她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她说,她想要认真试一试。白皓真想敲敲她的脑袋,让她机灵点儿,认真看看。好人,她面前早有一个。这个好人,甚至为了她,已经和家里和解妥协,黑羊要重回羊圈。谁料得到,他最后一趟的收尾旅程回来,她却又哭又笑地对他说她遇到了别人。
最开始,林朝澍之于白皓,只是他乡故知,只是同为天涯孤客的惺惺相惜,只是男人的救世主情怀作祟。然而,改变是静水深流,慢慢地,不知不觉的,无论他走了多远的路,她都是他想去休息的地方。而林一一,在他的心里,就是他的女儿——他是世界上第一个抱她的男人,是他陪着她迎接了生命中的许多第一次。林朝澍心里有放不下的过去,有不能说的秘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谁又没有过去呢?
白皓觉得自己太悲催,林朝澍太磨人,一路温柔守候却差点儿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恨恨地侧头看向睡得一脸无辜的人,咬牙切齿,各种想法一一筛选对决,到最后他只能伸手温柔地拂开她额上的发,轻轻印了一个心疼的吻。
第38章年事梦中休
“感情里,我们丢不下的往往只是回忆,却误以为那就是爱情本身。”——林朝澍
第一张照片,林朝澍和白皓坐在露天酒吧的沙发里,她靠着白皓的肩。
第二张照片,林朝澍的脸埋在白皓的怀里,白皓低头,像是亲吻她的发顶。
第三张照片,林朝澍躺在车里,白皓俯身亲吻。
第四张照片,林朝澍从白皓车上下来,背景是她单位所在大楼。
第五张照片,林朝澍与Sarah吃饭。
第六张照片,林朝澍与一个吴朗吃饭,两人言笑晏晏。
第七张照片,林朝澍拎着包,白皓抱着一一,三个人走在游乐场里。
第八张…
关意晟缓慢而仔细地看着手机里收到的每一张照片。他担心她,自己不能现身,就让人在暗处跟着她。看来,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关上一扇门,便打开一扇窗——她做得很好。来来回回看过几遍,关意晟关上手机屏幕,扔到一边,继续修改秘书处准备的第二天的一份发言稿。
这是周日的深夜,关意晟还在办公室,晚餐时要的外卖还没来得及吃,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漏出来的些许的汤汁已经凝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油脂。
这几天,他照常工作,照常应酬,照常回老宅吃饭。一切如常,生活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不过,他已经好几天没回自己的公寓,每夜都窝在办公室的休息室里,让赵卓帮他拿来换洗衣物。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多余,只是,暂时,他没有办法回去那间公寓,总觉得空气里还有她的气味,即使换了床单被套,总是隐约能见到半长的黑发。呆久一点儿,他又担心自己会冲淡了她留下的痕迹。想得太多,想得又太乱,他索性不再回去。
手边的工作都做完了,再也找不出可以忙碌的理由,关意晟情不自禁地又打开手机,挑出有林一一的那几张,放大到只能看见女儿,反反复复地看她的眉眼表情,看得他又喉头发硬。这间办公室空旷大气,他却觉得被围剿被挤压,让他想拔足狂奔,甩掉这个残酷的世界。又一次,直到霓虹都熄灭,直到疲惫碾压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才能合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赵卓轻轻推开门进来。关意晟的办公室里异常整洁,每一样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洞开的大窗,吹着呼呼的晨风,桌面上落着一层细细白白的灰。他回头招招手,让保洁员进来整理,自己则是走进休息室,把带来的干净衣物挂进衣橱,收回地上放着脏衣服的纸袋。大概再过一刻钟,关意晟就会结束晨跑回到办公室,洗漱、吃早餐,9点准时进入工作状态。
这些年的共事,让赵卓很明白关意晟是个自律甚严的人,有轻微洁癖,只是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发作得这么严重,他24小时坐镇办公室,甚至规定自己去公寓拿衣服的时候,不要逗留超过2分钟。赵卓深深觉得,自己是被无辜连坐的,只是因为自己与某一个人间接地能扯上点儿关系。
开过晨会之后,关琼一路跟着关意晟回了办公室,极力劝说他接受某家时尚媒体的人物专访。这件事情在之前的邮件往来中,已经被关意晟彻底否决,但方琼不甘心,还想再试试。
“方总监,我想我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如果公关部门认为这个人物专访非常有必要,可以去和董办协调。”
方琼放下手中的笔记本电脑,对着他打开,问道:“能给我5分钟时间吗?”
关意晟看了看她坚持的神情,点点头:“请吧!”
方琼打开一个PPT文件,从集团的业务结构、渠道与营销网络,到新世代顾客心理与新媒体特性…逐个角度,一一分析适时推出新的集团形象代言人的重要性。台面上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关意晟很清楚她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华越集团不能只调整战略方向,更应该实现管理层的新旧交替,而在这个事情上,她绝对是站在关意晟这一边的。拿到这家全国最大的时尚媒体的整整10页的个人专访,展现了方琼在媒体圈的资源与影响力,说明她绝不是口头表态,而是能够为关意晟提供坚强有力的支持。可谓万事俱备,只欠关意晟首肯而已。
说实话,这样的方琼,令关意晟诧异,也让他惊艳。这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争取,遭遇挫折之后,马上能反省、调整,有决断力,有执行力,有耐性。只是,如果她能不把这种心思用在自己与她的私人关系上,会让关意晟觉得更激赏。
他点点头,微笑着看向眼中闪烁着期待的方琼,打着太极:“Nicetry。我会好好考虑的。”
方琼的眼神霎那间暗淡下来,但还是微扬着下巴说:“希望您能尽快给我回复。”得体地颔首致意后,端着笔记本,姿态婀娜地走出了办公室。陈姿见“太子妃”出来了,忙起身恭送,谁知方琼居然停了脚步,亲切地笑着说:“我前几天去度假,给我们办公室的小姑娘们都带了礼物,也给你备了一份,过会儿我让Ada送过来。”陈姿连忙摆手:“谢谢您!不用麻烦Ada,我等会儿正好要去公关部送文件。”方琼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挥挥手,“咔哒咔哒”地走远了。
“呼…”陈姿坐下来,出了一口长气,尽管八卦的细胞正在兴奋地叫嚣着,但她直觉这个女人绝对是危险人物,以后自己必须谨言慎行才是。
汽车开进校园的西门,经过减速带时震了一震,关意晟本来正闭目养神,下意识地睁开眼往外看了一眼,又闭上眼。下午,在这里的国际会议厅,他受邀要做一个关于创新的演讲。前一晚,这份讲稿被他改了又改,改到最后,已经与初稿完全无关。赵卓拿去做资料备份的时候,稍微扫了一眼,脸色都变了。
关意晟演讲结束出来,正要上车,突然门口马路上一阵的嘈杂。一长溜的孩子正两个两个手牵手在老师的带领下从左侧走过来。随行带队的老师们一路还在向孩子们讲解路旁遇到的各种植物。关意晟心念一动,停住脚步,定定地站在那儿,眼睛在孩子的队伍里面逡巡,只是找了几个来回,都没有看到他想找的人,正要放弃,坐进汽车里,突然拐角处又出现了一队孩子,关意晟终于在这些看起来略大的孩子里找到了林一一。她个头小,走在第二个的位置,齐刘海,娃娃头,穿着粉色的毛衣和牛仔裤,黑眼珠子四处乱溜,叽叽喳喳正跟牵手的小男孩儿说什么,眉飞色舞的。关意晟关上车门,示意司机等着,自己则是跟在孩子的队伍后面,慢慢地挪着步子。
校园里春光正好,花也开了,书也绿了,难怪幼儿园会把孩子们拉出来游园。林一一听老师讲完,总是要问一两个问题,再和旁边的小朋友们议论一番,很是活跃,但又不会乱跑,见到不守秩序的小朋友,还会拉住别人。关意晟一路跟随,连带队老师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友好地朝对方笑了笑,二十出头的女孩儿微微红了脸,扭过头去。
到了一处大草坪,孩子们被聚集起来,老师清点了人数,安排大家分成小组活动。关意晟也跟着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根本不管自己今天一身正装,还戴了领结,这幅模样出现在这里有多么违和。他坐好之后,一抬头,就见林一一朝他走了过来。关意晟觉得她的每一个小步子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上,连心跳都被迫和着她的节拍,尽管努力让自己镇定,却仍是喉头发紧,笑容僵硬,嘴角的肌肉一抽抽地抖着。
林一一走到他面前,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他,疑惑地说:“叔叔,您又被点穴了吗?”
这稚嫩甜美的童声像是一波又一波小小的海浪,轻轻拍打在关意晟的心上,她的话勾起了关意晟的回忆,原来她还记得曾经在医院里遇到过自己。关意晟勉强自己尽量笑得和蔼可亲,抖着嗓子向她挥了挥手:“嗨!你好!”
“你是我妈妈的朋友吗?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小姑娘神情精灵古怪的。
“我…你妈妈告诉我,你叫林一一,对吗?”关意晟艰难答道。
“嗯!我叫林一一,双木林,独一无二的一。”林一一神气得很,随即好奇,又带点儿神秘意味地问,“叔叔,您喜欢我妈妈吗?”那一晚林朝澍跟着关意晟出去之后,她偷听见保姆和范佩云说起关意晟,什么“追求”之类的。六岁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地知道点儿大人的事儿,又不是太明白。喜爱一个人,于她而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怎么知道不能说,又不能问呢?
关意晟愣住了,这个问题突如其来,却又直中要害,让他支吾了半天都开不了口。倒是小女孩儿很是老道地摇摇头说:“唉…我喜欢白爸。我妈妈就不知道了…”
老师发现了溜开的林一一,赶紧过来,确认情况,把还想多说几句的小姑娘给拎走了。关意晟失落地看着林一一的背影,心里又有些踏实,这孩子被她妈妈保护得很好,也教得很好。他不论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林一一完美无缺,然而,越是觉得她美好,就越是能感受到自己心头被刺穿的那些小洞在汩汩地淌着血。对关意晟来说,最残忍,最令他挫败的,莫过于无论他多有力量,面对自己的女儿,他只能远远看着,靠近一步,都会是对所有人的伤害。
关意晟的行径,在别人的眼里实在是太过诡异。即使他长得再英俊,老师们还是纷纷警惕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带着孩子们回去的路上,甚至还安排了老师在附近跟着。到了幼儿园的门口,林一一突然大叫起来,冲出队伍,朝一个男人奔过去。那个男人一把抱起林一一,狠狠亲了一口,然后笑着跟老师打招呼。老师跟男人聊了几句,就跟林一一挥手再见了。男人转身的时候,往关意晟的方向看了一眼,抱着孩子转身离去。
关意晟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仿佛脚下生钉般伫立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进不得,退不甘。
第39章花空烟水流
“什么是负责任?就是把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放在自己的需要之前考虑。”——关意晟
北京的春天短暂,几乎是眨眼便是初夏。近来,华越集团风头很健。一是高调跨界零售终端,与高礼秋的公司合作推出了“24小时药箱”,在其24小时小超市中提供按病症打包的“成套”非处方药物,500米范围内送货上门,创意非凡的广告在网络上风传,让华越在最火热的“宅经济”里狠狠掘了一桶金。另一件事则是与共青团组织合作,向边远地区支教老师提供基础药品支持,通过微博、Twitter、Facebook,在年轻人中间又炒了一轮话题,公关部还特地为此慈善项目组织了一次慈善晚宴,场面很大,媒体云集,让女主人冯月华第二天成为各大媒体的焦点人物。想来冯月华对于方琼在这些事情中的表现应该相当满意,关意晟已经连着好几在老宅里“偶遇”了方琼。
此前,面对方琼诚意十足精心安排的针对关意晟个人的媒体方案,关意晟审慎考虑后通过了。方琼在他的行事日程里硬生生挤出了大半天的时间,其实采访的时间统共加起来也不超过两小时,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化妆、拍照、换造型上。关意晟不习惯镁光灯,但他够耐心,十分配合,全程都维持良好风度,惹得杂志社一群年轻小女孩儿春心萌动,整个拍摄过程就像是某个明星的粉丝同乐会。专访刊登时,又正好赶上华越的这一轮接一轮的新闻热点,让关意晟在媒体上的第一次亮相就令人印象深刻,“红色贵族第三代”、“最帅科学家”、“优质绅士”…各种标签贴在他身上,话题性十足。而他和方琼也越来越多地双双出现在各种场合。普通人并不知道方琼是谁,只是单纯觉得男才女貌如一对璧人般。知情人则心下了然,关家与方家的联姻看样子已是十拿九稳。关家这些年在政商两路里经营较多,方家在部队里则是稳扎稳打,联姻对双方来说,都是锦上添花的事儿。
就像是台风暴虐的时候,台风眼中却是风平浪静的,身处风口浪尖上的关意晟仍是四平八稳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方琼呈交了一系列的后续的媒体采访要求,一大半都被他否决掉。他不急。太多的媒体曝光,会让自己像个娱乐明星,他很明白,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维持适度的神秘感与专业性,反而更好。方琼很想乘胜追击,其中的心思,他很清楚。
周日的清晨,关意晟又一次地与方琼“偶遇”。冯月华约了他打清晨的早场球,他到球场的时候,自家专属的休息室里空无一人,一出门就遇到了同样形单影只的方琼。关意晟也不说破,就当是不知情,邀了她一起下场。两人打球都不是求胜心切的风格,权当是清晨去郊野晒晒晨光,偶尔闲聊两句,气氛倒是很好。
打完球,各自换过衣服,关意晟和方琼一起去会所吃早餐,态度自然得就像真是事先预知的约会。吃饭的时候,方琼偷偷地观察他,觉得应该是心情不错,于是鼓起勇气问道:“今晚李铭的接风宴,我也会去。你…能来接我一块儿去吗?”关意晟喝了一口咖啡,抬眉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接话。方琼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我的车送修了,家里人又都不在…”
“好,没问题。”关意晟打断了她的话,干脆地答应了。
方琼按捺住心里飘飘然的感觉,姿态优雅地安静吃起来,只是举手投足间多了些自觉不自觉的媚色。由小至大,她被身边儿的男孩儿们从公主宠成了女王,在感情里,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卑微过,处心积虑过。但她毫不在乎,甚至有些沉迷于这种近似于自虐的追逐之中。她坚信,关意晟总有臣服的那天。关意晟与高家的外孙女的事儿,她不是不介意,也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他倒是先偃旗息鼓了。她妈妈柳青也劝她,不要去追究已经过去的事情,这样的男人身边,不可能干净清静,以后的路还长。
吃过饭,两人各自开车离开。关意晟去看过自己的爷爷奶奶之后,按规矩回了老宅吃饭。冯月华对于早上的失约只字不提,就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三人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关孟河因公事出门去了,冯月华把关意晟叫进了茶室。茶至第三泡的时候,冯月华才开口说话。
“跟方琼的事情,尽快定下来吧。”她盯着手中茶杯,就像说着无关紧要的家常琐事。
关意晟默不作声。
“最好是年底之前订婚,不要赶在最忙的时候,到时候让胡特助帮着赵卓好好捋一捋你的工作,不要尽顾着瞎忙,耽误了自己的人生大事儿。”冯月华倒掉茶渣,重又沏了一壶茶。
关意晟依然不说话。
冯月华等不来他的反应,冷冷地抬头看着他,语气中有警告的意味:“你先前说过的那些浑话,我只当没有听过。既然现在你自己也想明白了,就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让我省省心。”
关意晟拿起茶壶,给冯月华的杯子里斟了茶,又倒满了自己的茶杯,一口喝下去,放下茶杯便起身离开了。
关意晟的车子刚刚停稳,就见方琼穿着一袭火红的一字领无袖包臀连身礼服从台阶上款款下来。她的头发干干净净地全梳了起来,在脑后盘了个发髻,身上除了耳上一对金色圆环型耳环和手中的金色小手包,再无其他装饰。他下车,过去帮她拉开车门,才发现礼服的玄机——背部整个全部挖空,露出隐约的臀线。就算是从心灵到身体都波澜不惊,但从美感上来说,关意晟不得不承认,方琼实在是漂亮的,也懂得如何展现自己的漂亮。
关意晟与李铭不算是很熟的朋友,只是对方既然发了帖子,这点儿人情不能不给。李铭前几年在欧洲的电子生意可谓是风生水起,如今,世道骤变,他也只能把公司总部移回中国。说是接风宴,在关意晟看来,不过是借着老头的面子和年轻时的一点儿情谊,找个由头接接地气罢了。
应酬寒暄了一圈下来,关意晟已经觉得有些闷。这是间湖滨的大别墅,出了偏厅的门,花园连着一个小小的码头,码头上还附庸风雅地系了一艘烂木船。他躲在树影下,背靠着一棵大树,松了松领带。室内的喧哗隔着一段距离,听来朦胧而不真切,衣香鬓影,繁花似锦,格外真实,又其实虚幻无常。平淡无波的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似是某一种花香,依稀在哪里闻过的。他的神经绷紧了,紧得头都疼了起来,无望的期待在胸口越积越浓。只是,花香片刻即逝,麝香味一跃而上,霸道地展现风华,一波波紧密叠加,姿态肆意,一阵高跟鞋敲着石板路的声响由远而近。关意晟放松下来,微微侧过头去,见到一个火红的身影摇曳着,脚步虚浮却笃定地往自己走来。
方琼走到关意晟身边很近的地方才停下来,吐气间是淡淡的酒香,她扶着树干站稳,眯着眼笑望着关意晟:“意晟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吗啊?陪我去跳支舞吧!”她大概是多喝了几杯,全然没了平日里或端庄或干练的新女性姿态,撒着娇,身体软软地靠在关意晟的身上磨蹭摇晃。
关意晟扶住她,略微撑开一臂的距离,平静地回答:“里面人太多了。”
方琼嘻嘻一笑,两支细长白嫩的胳膊藤蔓似的绕上了关意晟的脖子,整个人绵软无力地贴在他的胸前,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侧,低声说:“那就在这儿跳,好不好?这里人少…”
这么明显的投怀送抱,关意晟不会看不出来。怀中女体细致温润,花香躲藏在麝香里跳跃迷离,似有若无,他盯着对岸迷离的灯火看了一会儿,闭上眼,低头深嗅,双手终于缓缓握上她的腰,一手慢慢往后背滑,贴住她光滑紧致的背,一手横着轻轻拢在她曲线圆润的臀上,双手微微一用力,温香软玉便一声,紧紧地,毫无缝隙地嵌入了自己的怀里。
方琼得了男人鼓励的暗示,心头一阵狂喜。她最初只是想借着酒意试探一二,就算被拒绝了,也不会难看。没想到,关意晟居然没有退开。方琼在国外长大,对感情一向坦诚,热情外放,只不过是回到国内,规矩和顾忌太多,母亲管束得严一些,才特意压抑,现在,喝了一些酒,又得了心上人的回应,益发地热情。她收紧了胳膊,红唇似有若无地扫过关意晟的喉结,轻息着,双唇微张,仰头望向关意晟。见他目光幽深地望着远处,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方琼不满,轻咬了一口他下巴上性感的凹槽,踮着脚尖,一路轻吻上去。她神摇情动,连身体都轻颤起来,舌尖轻舔关意晟的嘴角,将自己当做献祭一般,全然敞开,全心奉献。
关意晟抿紧了唇,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各处揉弄,只是慢慢地,他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忍耐般,片刻之后,终于还是缓慢而坚决地推开了还在自己身上纠缠呻吟的女人。
他低头看了眼方琼此刻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低声说了句“抱歉”,便转身离开了。方琼半天才从旖旎的梦境中转醒,不能置信地望着关意晟的背影,脸上红潮未褪又即刻涨红一片,又是狼狈又是恼恨,在掐死对方与投河自尽的冲动里来回挣扎。
此刻,关意晟的身体异常平静,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居然产生了背叛之后的负罪感!这多么可笑,又是多么可悲。方琼可谓是尤物一枚,他却忍不住挑剔,气味不对,身高不对,姿势不对,温度不对…什么都不对。他自嘲地弯起了嘴角,深深地深深地鄙视自己,觉得心里异常疲惫,只想赶紧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鬼地方。
关意晟走回大厅,想跟李锐打个招呼就离开,四下寻找时却被一个女人的背影震得不能动弹。她穿着样式简单的黑色花苞背心裙,皮肤莹白,脖颈细长,一双长腿笔直匀称。一个男人拍拍她的肩,她回头嫣然一笑,不知道说了什么,红唇微启,嘴角梨涡浅浅,伸出粉色的舌尖轻轻舔去了唇上的一点奶油。关意晟眼神一黯,一把把的火猛地在他身体的各个角落点燃,随着她的一颦一笑而更见猛烈。他知道自己应该赶快离开,身体却拒绝,像是入了魔道,不可自已。
突然,林朝澍的眼神穿过人群,不经意地落在了关意晟的身上,她的脸色骤然一变,身旁的男人自然地搂上她的腰,保护者的姿态,也跟着转身看过来。是吴朗。两人一白一黑,一人如皎皎明月光,一人似灼灼朝日晖。
关意晟低头掩住满眼浓烈燃烧的与妒火,还有挥之不去,仿佛被人撞破了心思的狼狈,匆匆闪入人群中,也顾不上和李铭打招呼,便逃也似的上车狂飙而去。
第40章不雨也飕飕
“被命运一再玩弄过的人,很难再坦然接受生命中的美好。”——林朝澍
白凯觉得人生最难捱的就是值夜班到十一二点的时候,又困,又饿,偏偏不能吃也不能睡。他巡完一圈病房,偷偷溜到楼下的花园,买了一听罐装咖啡,坐在五月的风里喝下一口,终于又再世为人。突然口袋抖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云哥,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云哥,怎么了?”
云哥也不废话:“老板想要找个人陪,我心里没个底。陈宇让我找你。”
白凯刚松了一口气,细一想,脑子里浮现出那天两个人被困在电梯里的场景,又觉得不对了:“怎么回事儿?不至于啊…”
“您就告诉我什么样儿的人能入眼就行了。要是能劝住的情况,我也不敢这么晚麻烦您。”云哥说得隐晦,语气中有些焦急。
白凯这下明白,肯定是出大状况了,云哥这边儿都顶不住。他想了想,也不能不安抚,又不能放任情况失控。看关意晟那样子,不像能这么快就出来偷腥的,怕是闹矛盾了,一时脑子糊涂了,等清醒过来,一准儿要后悔。
“我明白了。高个儿,胸大腰细腿长,皮肤要白,大眼,洗干净点儿,越良家妇女越好。”
他刚说完,云哥就把电话给挂了。他也急忙给陈宇打电话,让他和顾东赶紧过去云哥那儿,一定得拦住了。
云哥领了一个女孩儿站在关意晟的私人VIP包厢门口,恭谨地敲了三下门,然后才刷卡开门,把女孩儿推进去后,又轻轻地带上了门。房内幽暗一片,静寂无声,只有客厅到里间卧室的廊灯亮着,女孩儿心里颤悠悠的,不知究竟是好是坏。关意晟从来不沾染自己会所里的人,平时见了,态度很亲和,大家私底下议论时,都觉得他和一般男人不一样。只是,再怎么好,或是说再怎么坏,都是她们的衣食父母,不该有的念头,千万别有,云哥早就教会了她们认清现实。刚才有几个女孩儿被退了票,惹得所有人都不安起来。
女孩儿轻手轻脚地走到关意晟旁边坐下,看他酒杯已经空了,端起酒盅添满,便端端正正坐在一旁,一声也不吭。
关意晟斜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女孩儿的侧脸,脂粉不沾,皮肤白皙,一身素淡的白裙,宽松的剪裁也掩不住起伏的线条。他略微调整一下坐姿,她的睫毛就上上下下轻轻刷着。他伸手过去,从脸颊到脖子,再到手臂,用指背感受她,她便浑身轻颤。
“过来。”
女孩儿依言挪过去,柔顺地偎进他的怀里,蛇一般地缠上去,双手轻轻地在他胸膛上游移,同时仰头在他的耳侧、脖子上舔吻。关意晟闭上眼,昂头,放松地往后靠。女孩儿看了他一眼,起身坐上他的大腿,俯下身,用嘴一颗一颗咬开他的衬衣扣子,卖力地想挑起关意晟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关意晟抓住她越来越往下的手,一推,女孩儿踉跄着从他身上下来,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他怔忪半晌,眼神落在不知何处,恨恨地说了一个字:“脱。”
女孩儿立马拉开拉链,微微有些手抖地把裙子从身上褪下来。关意晟的脸色在昏黄的光里,隐晦不明,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女孩儿的举动。他没喊停,她便不能停,内衣裤也扔在一旁,赤条条站着,弱风扶柳的羞怯姿态。
关意晟灌酒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神却越来越冰冷。眼前的这具身体,年轻,饱满,连轻颤都是一种风情,在他眼前展露无遗。可他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一晚,他拿着毛巾,轻轻擦拭过的,纤瘦些,单薄些,就算一动不动,也能令他痒到着火。
“砰!”酒杯被掼到墙上,砸得粉碎。女孩儿被关意晟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缩,被他拉到怀里时仍回不了神,僵着身体忘记要回应,直到让人揉捏到要害处,本能地呻吟了一声,心口一麻,才软软昏沉地拉扯起关意晟的衣物,不料关意晟却渐渐没了动作,她从意乱情迷中清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关意晟放开女孩儿,颓然地倒在沙发上,闭着眼,半天没有动弹。女孩儿没遇过这样的事儿,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失落,压根不明白到底要怎么做才对。突然门“嘀”地一声响,旋即被人推开,两个高大的男人进来,看到这一幕,也愣住了。女孩儿见到男人身后云哥的手势,赶紧捡起衣服,胡乱套好,匆匆离开。
陈宇和顾东对看一眼,互相捅了捅,最后是顾东让步,谄媚地笑着说:“哥,我还以为您又偷喝酒,没想您是…下回啊,下回咱一定注意!”
关意晟抹了一把脸,站起来,从容地扣好衬衣纽扣,看了他们一眼,指指自己的酒柜:“想喝什么自己挑。这地儿让给你们。我先走了。”
他走了之后,陈宇啐了一口,恶狠狠地对顾东说:“白凯这小子,神经病!下回见面看我不揍死他!”
关意晟开车在路上狂飙。这是这些年来,他唯一的恶习。无从发泄的压力、情绪到达极点时,没有地方可以逃避,没有人能够倾诉依赖,只有高速奔驰时的空茫感能够消解掉现实世界,让人能暂时得到解脱。他绕着整个城市,一圈,一圈,又一圈,直至第一道曙光初现,把他的疲惫照得太亮,把他的不堪心事照得无所遁形,让他无路可走。
只剩一处。
所有的道路,终点都是那里。无论他再绕多少路,绕来绕去,所有的路标都指向那里。
关意晟把车停在学校家属大院门口附近。早上晨运的老头老太太们陆陆续续地从院子里出来,有人见到他坐在车里,大概觉得奇怪,多看了他几眼。他浑然不觉,心里想的是那晚自己也曾经等在这里,满腔妒忌地看着林朝澍从吴朗的车上下来。而事到如今,他真的羡慕那时的自己,嫉妒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困扰着林朝澍为什么不向感情低头不向现实低头。而现在,一切都瞬间走样变形,那些和爱情有关的心情突然变得隐晦,被强迫着深埋地底,见不得阳光,却不料它们根本无需阳光,依然能够在地底疯长,四处蔓延,软土深掘。
终于,林朝澍迎着晨光走出来,肉粉色的衬衣,白色的铅笔裤,一手拎包,一手牵着林一一,和其他形色匆匆的人们没有两样。但在关意晟的眼里,她们就像是这个荒芜世界上,唯一生机勃勃的存在。他从车上下来,魔怔了一般,急急地跟上去,靠近了,又停住,连出声叫她的名字都不能。
林朝澍前一晚睡得不太好,在一个接一个的梦里挣扎,睡睡醒醒,现在头晕脑胀的,对周围的人和事根本没有留神。快走到车边的时候,林一一拽拽她的手,指指后面,她才扭头去看。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他满头乱发,下巴上有初生的胡渣,风吹来鼓着他软塌塌皱巴巴的衬衣,嘴唇微微开合,却又没有发出声音,眼窝深陷,眼神幽暗深沉,眼底闪烁着微弱却执着的火苗,整个人像是一个充满了暗物质的黑洞。她没有防备,差点儿就要掉进这幽深之中,赶紧匆匆退却,低头让一一先去车里等着。
林朝澍回身又看了他一眼,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适合说出口,只能叹息再叹息,叹息得鼻酸,叹息得眼睛酸胀。她背过身,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逼近。她收住脚步,没有回头,身后又变得悄无声息,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静静伫立。片刻之后,她低头眨去眼底湿意,决然地上车,发动,从关意晟的眼前开过,又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目送女儿欢快地跑进幼儿园,林朝澍重又上车,只是开了没多远,便突然在路旁停下来。她没办法看清眼前的路,眼泪盈满眼眶,世界光线朦胧线条扭曲。她趴在方向盘上,埋在自己圈起来的坟墓里,无声地宣泄。身处炼狱多年,她早就被磨得钝了,麻木了,自知只要还活着,生活就会继续,痛苦亦会继续,不得不向命运妥协,也早就不再感怀身世。而眼见关意晟也被拉入其间,被痛苦折磨得消瘦、憔悴、灰暗,自己这么多年的苦熬便好似通通没了意义,最后还是逃不脱,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于难。她心里不自禁地恨,恨自己,恨关孟河,恨这个世界背后的那只手。
真苦!苦得她想要从心里嘶吼出声,好让这痛苦为人所知,期冀有人能够把她从这深渊中拔出来。她不知道高云清在认识到与关孟河的爱情已然无望时,是否也有过类似的绝望挣扎,又如何才做到了真正地抛下过去,开始新生。“妈妈…妈妈…妈妈…”她低低地,嘶哑地唤着,仿佛这样,便能减轻心里的痛。
正当时,电话突然响了,林朝澍胡乱地擦了擦脸,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看也没看来电人是谁,便接起了电话。
“Hey, morning, Jane!”吴朗的声音,带着热力与早晨的清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轻快地问道:“吃早饭了吗?”
她努力地深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来不带其他情绪:“我吃过了。”
“哦…真可惜,我吃到非常好吃的早餐,还想着给你也带一份。”吴朗语气温柔。
“是吗?”林朝澍强迫自己表现得正常点儿,刻意地问道,“哪儿的早餐呢?”
“当然是吴氏出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是不是可以再多加几分了?”
吴朗似乎真是认真地要和林朝澍发展未来,这一两个月以来,他尽力地想进入林朝澍的生活。他曾经说,就算自己现在在林朝澍的眼中只有50分,他也有信心未来一定会让林朝澍给他100分。
林朝澍真想相信。远远望去,这仿佛真是一条坦途,没有波折,没有陷阱,吴朗伸出手来,要载她逃离这一切的黑暗与痛苦,直直奔向碧海蓝天。她心动,非常心动,只是人经历了太多不完满之后,面对命运难得的善意,难免会生出怀疑与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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