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皓,我真心感谢这么多年来你对她们的照顾。可是,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请你不要插手。”
关意昇半拥住林朝澍,推着她往外走。使力定住身体,林朝澍转身向白皓匆匆地说了句“对不起,耽误了你的行程”,也不等他的回应,便抱着女儿匆匆往外走去。
“妈妈!妈妈!这上面写了什么?”林一一摇着神色凝滞的林朝澍,把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她回过神,见女儿正努力地认着A4的报告纸上一个个的英文单词,赶紧放下,摸了摸一一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妈妈,我饿了…”林一一偎依在林朝澍的怀里,撒娇地嘟起了嘴。
孩子,是最真实的存在。不管你是悲是喜,是爱是恨,她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往往能让林朝澍虚无而复杂的世界瞬间变得简单而纯粹。
“我们要去吃饭,你要一块儿去吗?”林朝澍不理关意晟专注探究的眼光,牵着林一一站了起来,环顾着这间很有学院风的办公室,见不到任何与食物有关的东西,便轻声问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关意晟抱着林一一,领着林朝澍朝灰白的建筑走去,云哥已经候在门口,稍一愣神之后,便微笑着向林朝澍点了点头,继而微微躬身问关意晟:“老板,菜都备好了,叫起吗?”
“嗯,劳烦了。”关意晟嘴里答着云哥的话,眼睛却看着林朝澍。林朝澍打量了这个地方两眼,便垂下眼帘。
云哥见状,偷偷向旁边的人做了个手势,见关意晟正要往里走,忙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他身前:“您是在餐厅用,还是在您的房里用?”
关意晟脚步一顿,自己从来没有在餐厅吃过饭,云哥不可能不知道。他看向云哥,对方仍是一脸谦恭的笑意,只是眼神有些不寻常。关意晟马上会意,站定了,想了想,转身问林朝澍:“你觉得呢?”
林朝澍从他手里接过了林一一,放在地上,理了理她的衣服,淡淡的声音飘过来:“无所谓。”
“那就去我房间吧,让他们把连着后院的门打开。”关意晟仔细交代了一番,才又牵起林一一的手向前走。一路上,干干净净,不该出现的人,一个也没有,偶有男侍者经过,打过招呼便匆匆离去。关意晟这才放下心来。来自家的会所吃饭,一是考虑的时间晚了,别家的锅都凉了,二是他还想找机会和林朝澍说两句话。只是,他忘了,这个时间点,正是那些姑娘“内训”的时候,很容易就会撞见不太适合林朝澍见到的人和事。
到了房间,菜已经摆好,平时被窗帘遮得严实的落地窗被拉开,和房间相连的小花园里日光正炽绿意恰浓。三人安安静静地吃完饭,林一一已经忍不住困意,连最喜欢的甜品在前,都只是咬着调羹小啄米般地打盹。
关意晟拿下女儿手中的调羹,轻手轻脚地抱起了孩子,对林朝澍说:“这是我的房间,里面有床,让她先睡吧。”
林朝澍跟在他身后走进卧室,等他把一一放好,仔细地为女儿掖好被角。所有的事情都做好停当,两人站在床边,气氛忽然凝滞,就像是热带气旋来临之前的闷热。
关意晟轻轻拉起林朝澍的一只手,慢慢地,一根一根手指地仔细地与她的纠缠、交握,再微微用力一扯,把她带到自己的身前,见她仍是低头不语,伸手把她垂落的头发撩到脑后:“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聊一聊?”
林朝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一扭,固执地从他的掌握里挣脱了开去,不发一语地往外走。这种别扭的样子,关意晟并不着恼,看着她的背影,眼神绵密粘腻。
林朝澍知道自己现在很可笑。今天,关意晟在她的世界里扔下了一颗炸弹,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分崩离析,可是,她现在却被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刺得心绪难平,不能多想,一想就气闷,却又忍不住去虚构故事和细节。虽然她很少去娱乐场所,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常识。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几乎是一踏进来就猜出了一二。虽然白日的阳光和绿色的植物,让这间房看起来就像是平常的酒店套房,却也不难想象入夜后销金窟温柔乡的样子。
林朝澍在沙发上坐下,深深吸气又吐气,砰地用力关上了脑子那扇门,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都拒之门外。
“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弄清楚。我想查清楚了再找个适当的机会跟你说,但是…”
“你在查谁?”林朝澍的声音有些许的干涩,绷得紧紧的,“查我妈妈吗?我想,你应该什么都查不出来吧?”
关意晟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是,你说得没错。”
“你没有想过换一换调查的对象吗?”林朝澍的声音轻柔,却不乏嘲讽的意味。
“小雨,你能确定那封信是你妈妈写的吗?”关意晟问得很委婉。
林朝澍点点头:“是她写的。那封信,是真的。我读过她留下来的所有日记,她没有必要骗关孟河…”忽的,她顿住了,呆呆想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说:“如果…如果她真是要骗关孟河,那也不是不可能…为了逼他放手,她是做得出这样的事情的…不,不对,她可以编出一封信,但是DNA是编造不出来的…”
越想,林朝澍越觉得混乱,像是小猫想从纠缠一团的毛线里挣脱出来,却只是把自己缠得更紧,更深。
关意晟也没有答案,他手里只有最后的结果,但却没有足够的资料能够拼凑猜想出真相的轮廓。知情的人,当事的人,几乎都已经不在,而那个仍在的人,手中捏着秘密,或是秘密的一角,却不肯交付。
第六十五章 人初静
“经历过彻底的失去,安全感早就荡然无存。”——关意晟
在最初的时候,即使关意晟对关孟河过往的作为有多么不认同,他也没有怀疑过关孟河手上的那份亲子鉴定——编造一个的戏码来阻止自己儿子恋情,这得是有多变态多疯狂的编剧才能写得出这样的情节?关孟河不是这样的人,他或许冷情,或许势利,或许权欲熏心,但他足够理智。
其实,对于关孟河的那段隐秘的出轨,关意晟并不是一无所知。少年时的他,听过别人的耳语,渐渐明白,那是这个家庭华服下的疮疤,碰不得,说不明。关孟河后来也有过三三两两的荒唐,在那些来来去去的年轻女人的脸上,关意晟隐约能够见到同一张脸。其实,有些人只是固执地喜欢同一类型的女人,这未必就能说明什么——有一度,关意晟是这么觉得的。然而,当关孟河亲口说出这段过往时,里面充沛的,对于细节的清晰记忆,让关意晟心里对这段往事有了不一样的认知。只是,这些体会和感觉,都是他不能对林朝澍清楚言明的。
当发现林朝澍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之后,关意晟才开始回头重新审视那份他曾深信不疑的亲子鉴定报告。他去找关孟河索要当年的那束胎发。关孟河大约有五六分钟的时间没有开口说话,父子二人在沉默中对峙着。
“早就烧了,扔了。”关孟河疲惫地闭上眼,不去看儿子眼中执拗的眼神。
如果,那束胎发真实存在过,这样的说辞也是能够说得过去的。谁会把炸弹的引线还留在身边,难道是等着它下一次被引爆的机会吗?无论怎样,关意晟心里明白,在关孟河这里,自己不可能再得到什么。
胎发的“消失”,让关意晟再也没有机会去厘清自己心头的种种疑问。一般来说,胎发都是人为剃下来的,不太可能有毛囊保持在上面,这样的样本检测出的结果就很值得怀疑。而那份鉴定报告上却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是在毛囊中提取了足够的检测样本。这就意味着——假如关孟河没有说谎——这束胎发并不是平常人家在孩子满月时剃头留下的纪念。高云清在把它们寄给关孟河的时候,很可能是有意地放入了好几根拔下的头发——这说明,她是不怕,甚至是希望关孟河去做亲子鉴定的。可是,这样的推论是不合理的。不管怎样,高云清都不可能提供出一份真正的关孟河女儿的胎毛,就连关孟河也做不到——关家已经三代没有过女孩儿了。
就在刚才,林朝澍说,用万分肯定的语气说,那封信,是真的。也对,如果不是认得自己妈妈的笔迹,她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说出来的那样可怕的所谓事实。关意晟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既然林朝澍不是关孟河的女儿,那么高云清要么是故意误导关孟河,要么就是自己弄错了。
所以,不管怎样,这份亲子鉴定肯定是伪造的,关意晟如是认为。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断,关孟河早就知道林朝澍不是他的女儿了?那他为什么不惜揭开自己深深隐藏不欲人知的过去,编造了一个近乎残忍的谎言,来拆散自己和林朝澍?对于这些问题,关意晟还没有答案。
关意晟曾让人去林朝澍出生成长的小城,去追寻当年那些人和事留下的蛛丝马迹。在那座年轻的海滨小城里,当年高云清被的事件曾经轰动一时,而之后林立夏的疯狂举动,更是让整个事件变成了一个口耳相传的传奇故事,至于里面还有多少事实,又添了多少世人的想象和投射,却已经不可考。而年深月久,真正接触过林朝澍一家的人,对高云清这个人只余下了清晰的印象,却模糊了细节。去林朝澍出生的医院,已经找不到当年任何的纪录,这在过去纸质资料存档的年代,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而林立夏的案件,由于他的自杀,警方没有得到任何的当事人的陈述。一切的事情,就像是被时光的洪流掩盖在了层层的沙石泥土之下。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关意晟和关孟河是相似的。他们顾大局,看大方向,在必要的时候,有壮士断腕的狠劲,能决断。如果这件事情只和关意晟自己有关,他早就放过不理了。不管是关孟河在造假,还是高云清说了谎,于他而言,只要林朝澍不是他的亲妹妹,那么,那些悬而未决的疑问,又有什么重要呢?过去的已经过去,无法更改,当下和未来才是真正应该把握的。他还不能停止翻查过去的努力,只是因为林朝澍需要一个答案。
林朝澍被他握住的手,冒着一层一层的冷汗,微微地抖着。她神情有些呆滞地看着某个地方,眼泪却慢慢地在眼眶里聚集。关意晟轻轻地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松松地抱着,用拇指抹去她眼角噙着的泪,再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颈窝里,像是对待脆弱的初生婴儿般。
“所以…我真的不是关孟河的女儿,一一是个健康正常的孩子,我们…我们并没有…”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朝澍才开口说话,细声低语,似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理解了现在的状况。
听她这么说,关意晟抚着她的双臂,撑着她,稍稍分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好让他能够看见她的眼睛,也让她能够看清自己脸上认真的神色:“是,没错!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你不用再为一一提心吊胆,也不用为了躲我又背井离乡。这多好…小雨,这真好…”关意晟缓缓地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感受到她温暖轻缓的鼻息,有一种尘埃落定再无风波的幸福感,慢慢慢慢地在心头累积,让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体会着这难言的一刻。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一切都是缓慢的,所有的感受在这缓慢里,变得清晰而巨大。关意晟能闻到她发间隐隐约约的,熟悉的清香,还有从她温热的身体里,从那些被衣服遮盖的隐秘的地方所散发的独属于她的体香,微甜,有淡淡的奶味。她微侧着身体被他搂在怀里,曲折的胸线随着呼吸的起伏,一下,一下,安静而亲昵地按压在他的胸膛上。他能感觉到自己从心灵到身体每一处的变化,这些变化,不再带着压抑,不再有不顾一切的孤勇,也不再有不能言明却又无法回避的羞耻感——他是如此愉悦与安定地细细品味着心灵的满足和身体的冲动。
关意晟说不出此刻自己内心的感受,只能用身体去表达。他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鼻子去揉弄林朝澍的鼻尖,用嘴唇去搔动她脸颊上的小汗毛,直至再也按捺不住冲动,试探地,温柔地,吻着她的嘴角,含着她的嘴唇,呼吸着她的呼吸,沉醉地沉溺在这唇齿之间。
林朝澍没有躲,也没有抗拒。初初,她有些木然,有些出神,关意晟的温柔缱绻,好似隔了一层纱,她看得见,摸得着,却不真切。直至,他开始用当年她最喜欢的方式亲吻她,有什么重重地打在她的心里,一把扯开了他们之间的那层纱,释放了她苦苦压抑在心底的回忆和感情。她鼻酸,她流泪,她在他温柔的轻吻里呜呜地,像个孩子一般地张着嘴哭泣。
关意晟没有被她毫不掩饰的神态吓倒,倒是跟着红了眼眶,只好闭眼不看,和着她的眼泪,拖着她的心神,往最虚无处飘飞。到了最后,已经分不清唇间尝到的究竟是谁的眼泪和苦涩。
越往下吻,林朝澍越是心酸。她推开关意晟,一个人掩面嘤嘤哭泣。女儿还在里面睡觉,有顾忌,不能放声哭出心底的种种苦楚,她紧咬自己握拳的手,堵住了放声大哭的冲动。
关意晟不说话,把她整个儿地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等到她渐渐地平静下来,亲了亲她的额头,低低地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谁也不能体会此刻林朝澍心里的悔恨。就像关意晟说得那样,如果她能够对他多一分的信任,在事情发生的时候,选择坦诚地携手面对,而不是心怀悲壮独自承担,那么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这些年的提心吊胆,这些年的压抑和自困,是不是都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真相,让她过去的这六七年仿佛成了一场闹剧和一个笑话,也让她的整个人生变成了一出荒诞剧。
峰回路转,亦喜亦悲。
林朝澍没办法像关意晟高兴得那么纯粹。她的感情终于不用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可以坦然地铭记、不忘与坚持。可是,回头望去,她却已经看不清楚自己人生的来路,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如果自己不是关孟河的女儿,那她的父亲究竟是谁呢?在那些日记本之外,高云清其余的人生被藏在了哪里?
第六十六 章 俯仰流年二十春
“城市会被夷平重建,人心亦如是。”——林朝澍
林朝澍初到美国的时候,在东部的一个城市住过一段时间。那是个很小的城市,天很蓝,云很白,人很少。两三层高的市政厅是城区里的古董建筑,在她住的那条街上,有一间传了四代人的啤酒吧,有一家食物很粗糙的、铺着红白格子布的装修陈旧的餐厅,转角有一间印度人开的便利店,他几乎认识这条街上所有的人。在离开美国之前,林朝澍特意去这里兜了一圈。啤酒吧还在,餐厅的桌布还是一样,便利店的老板仍是呆坐在收银台后看他的旧电影。一切,仍是她离开时候的样子。她走后的时光,仿佛只是须臾一瞬。
在林朝澍的想象里,故乡就应如那座小城一般——无论你走了多远,只要你回到这里,时间就会失去意义,你可以洗去尘埃,重回本真,找回最初的自己。可是,当机场大巴把她在路边放下,她望着这条人潮如织的街道,禁不住盯着蓝底白字写着“烟霞二路”的路牌发了一会儿呆。
已经13年了啊。足够再长出一个少女时期的林朝澍,又恰恰到了那最难忘记的12岁。自从她懵懂地,头也不回地,跟着高明踏上军用机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海滨的小城市就成了她心底里藏着的琥珀,隔着一层透明滑腻的松脂,最幸福的时光被封印在其中,最黑暗的痛苦也被埋葬其中。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回来。回国后在南方生活的那两三年里,她居住的城市离这里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却从来没有回来过。
走出机场的那一霎,潮湿闷热粘稠的空气迎面袭来,让林朝澍有一瞬间呼吸不过来,片刻之后,她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水汽以及淡淡的咸腥的气息。有时候,人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其实,记忆只是沉睡在某个黑暗的皱褶里,等待着某一个眼神、某一阵气味、某一种触觉,甚至是某一处相似的场景,把它们唤醒。那一刻,记忆被嗅觉解封,汹涌澎湃将她淹没。
然而,当林朝澍站在自己曾经最熟悉的街道上,却有了迷失在陌生城市的感觉。这条路,有一个很美的名字,连接着自己的家和学校。曾有六年的时光,她在薄薄的晨曦中醒来,自己穿好衣服,背着书包,穿过浓浓的白雾,穿过细密的小雨,迎着金色的阳光,迎着冰冷的寒风,踏着海浪隐约的节奏,经过一排一排对开相连的郁郁葱葱的榕树,时常有垂落的须条拂过她的脸颊和头顶。而现在,她站在同一个地方,却找不到过去的痕迹,整个城市就像是被推平碾压过再重建起来。
林朝澍去问路:人民医院的家属楼怎么走?凉茶店的伙计,用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回答她说“没听过”。五金店抱着婴儿看店的女老板,用四川话往店内看去,扬声问她的丈夫,暗暗的内室传来一句:不晓得。她看看头顶灰蓝的天空,突然想起有一个很久远的早晨,她在窗口旁喝水,一抬眼就看见一片明净湛蓝的天。
终于,在一个小时之后,经过了来来回回地走错路,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高楼,林朝澍找到了自己过去的家。十几栋八九层高的楼被周围的高楼围住,因为填海的关系,从楼道的窗口望出去,海岸线已经相隔遥远。
从范佩云那里拿到的钥匙已经打不开这扇落满灰尘锈迹斑斑的铁门。锁匠对于这样的情况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安静利索地帮她换了锁。林朝澍推开门,门摇摇晃晃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惊动了一屋厚厚的灰尘和墙壁上大大小小的霉菌,让她忍不住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那扇曾经被她撞破的窗户被人修理过,重新安上了玻璃,除了高明,她想不出还有谁会这么做。把窗户都打开,林朝澍才敢正常地呼吸。这一套九十几平米的房子,曾经温馨的过去,已经被时间侵蚀得不成样子。
林朝澍试了试水电,都还有。她放下背包,去楼下不远的超市买了新的水桶毛巾和拖把,一寸一寸地开始清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当林朝澍洗干净毛巾,放好水桶,把垃圾扔到楼下,东方的天空已经变成了粉红色,城市已经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林朝澍坐在木沙发上,倦意层层卷涌,她把背包当作枕头,就这么睡在了沙发上。
关意晟很早就醒了。或者,可以说,这一晚,他几乎没怎么睡过。床头点着夜灯,手机关了静音。林一一抱住他给她新买的泰迪熊,粉色的小嘴唇窝成O型,睡得口水淌了一枕头。他还记得自己带她去海边的那一次,那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一整夜都睡在他旁边。只要女儿一翻身,关意晟就神经质地惊醒。要是她睡得沉,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不安会驱使他伸手去探女儿的鼻息。他知道孩子容易生病,关意群就是的,两三岁的时候常常发烧,夜里更厉害,保姆彻夜地守在他们兄弟的房间,累得精疲力竭。林朝澍自己一个人,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想象那些画面,关意晟的心就像被蜜蜂蛰了一般。
昨天一大早,门铃便响了。关意晟打开门,见到一大一小,睁着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看着自己,让他觉得自己一定仍在梦中。林朝澍一定是看出了他的不清醒,留下林一一和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说自己要去找答案,便离开了。等他回过神来,冲出门去,电梯门早就关上了。林一一还在屋里,他不能不管不顾地追出去,只能悻悻然回去。林一一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有些不高兴地说:“I think she is mad at you…”关意晟如坠云雾之中,一边和女儿大眼瞪小眼,一边拿起手机给林朝澍打电话。
那一日,林朝澍哭了很久,哭到累了,昏昏沉沉在他怀里窝了很久,当时明明答应过他,不会再离开。只是,当他提出要她们母女搬过来时,林朝澍迟疑了,说要再考虑。现在,女儿倒是来了,妈妈却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架势。
林朝澍很快就接了电话,轻轻地“喂”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让关意晟兴师问罪的虚张的怒火马上熄灭。他看着林一一自顾自去沙发上坐好了,好奇地四处打量,心突然就定了下来,转身背着女儿说:“要去多久?”
“我也不知道…应该不会太久。”
“你应该让我陪你去的。”
“…这件事情,我想自己去完成。”
“那把一一放在我这儿算是什么?是人质?还是为了拖住我,好让你自己溜走?”关意晟戏谑地,半真半假地问着。
林朝澍有一两秒没有说话,只有轻浅的呼吸声传来。“外婆身体还在休养中,黄姨忙不过来。正好…你不是想让我们搬过去吗?你不如先试试看,能不能和一一生活在一起。”
关意晟轻轻笑了起来:“你这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吗?”他转身看了看已经自己在玩iPad的林一一,嘴角轻轻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我明白了。你自己万事小心,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记得,要给我打电话。”他听到那边回了一句“好”,仅只一个字,他却听出了缠绵悱恻的意味来。
最近,关意晟是真的忙。除了制药的老本行,前几年在他的主导下,华越开始跨界涉足相关的其他领域,现在,已经慢慢进入了盈利的阶段。他配合方琼的安排,接受了两家财经媒体的专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财经界很是炒了一轮话题。在旁人眼里,大概觉得他是雄心勃勃的企业第二代,然而,现在回头再看,他自己心里明白,驱动自己的,不过是无聊而已——断了其他的想往和希望,只剩这一个方向可以狂奔,可以发泄自己内心的绝望和愤怒,那就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吧。
因为忙,关意晟没办法留在家里陪着林一一。老宅那边,他想了想,实在不是可以托付的地方。他的爷爷奶奶虽然很喜欢孩子,但自己这件事情还没有和他们漏过口风,贸然地送一一过去,怕是真的会惊到两位老人家。他正想着,林一一突然抬头,一本正经地问:“爸爸,你失业了吗?为什么你还不去上班?”关意晟哑然失笑,再想想,又有些受伤的感觉,虽然是刚刚才开始学着做父亲,但在女儿面前渴望被崇拜的虚荣心却不比别人小。
关意晟一手抱着一只半人高的泰迪熊,一手牵着林一一,搭着他的专属电梯到了华越的办公区。一路上,他对众人眼中的惊讶与好奇视若无睹,如常笑着与他们点头致意。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前,他打开门,讨好般对女儿说:“这是爸爸的办公室。是不是很大?”
林一一慢腾腾地走进去,四处看了看,对这个挑高而宽敞的空间没有半点赞叹的眼神,叹了一口气,从他手里抱过泰迪熊,好似忍耐地说:“我可以玩iPad了吗?”
第六十七章 归来恰似辽东鹤
“男人的幼稚,只有那个让他缴械投降的人才能见得到。”——关意晟
每周二的上午,关意晟和市场、公关、销售这几个部门有一场例会。
这一天的例会,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浮躁和尴尬的氛围。各位老大们神情已经平复,大多和往常无异,但是一旁列席会议的秘书们,几乎内心都在纠结着到底是现在就找个借口退席去讨论这个惊天八卦,还是留下来多收集些细节。而造成这种场面的,正是乖巧地坐在关意晟旁边低头看着iPad的林一一。
关意晟领着林一一进会议室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到场,他浅浅笑着说:“这是我女儿一一。”然后拍拍她的头,让她跟大家打个招呼,抱着她放在了自己旁边的座位上。销售部总监正拉开椅子要坐下,听到关意晟的这句话,有些发福的身体半弯着在空中僵住,好一会儿才慢慢落座。其他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众人面面相觑,办公室里简直成了一片石林。之后,便是各种眼神在空中飞来飞去。之前关意晟带着个小女孩儿上班的消息的确是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公司。没有人摸得清这个女孩儿的身份。关家三代都是男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冯家那边也没听说有个这么大年纪的孩子。也不是没有人猜测是关意晟的孩子。但华越是上市公司,每年的公司年报里,股东的婚姻状况是必须公布的,他这些年的确一直是单身的状况。如果是私生女,那就更诡异。关意晟素来私生活极为低调,自律甚严,不太可能做出这样高调“晒女儿”的事情,更何况,方琼的身份在公司里几乎是半公开的,因而这样的猜测很快就被枪毙了。
然而,关意晟那声风淡云轻的介绍,令大家下巴掉了一地,有些人反应快一些,不露声色地左右打量,寻找着方琼的身影。所以,面对小女娃那声甜甜的“叔叔阿姨好”,大家几乎全体慢了半拍,才陆陆续续有了些回应。
在心里哀哀地叫了起来,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自己这接下来的几天的悲惨时光。她是方琼的秘书,方琼被塞在路上,让她独自先来,孰料却遇上了这么生猛的场面。到时候,方琼碍于面子,肯定不会当面问关意晟,只会回去对自己三堂会审。
果然,大概十几分钟之后,方琼微喘着气推开门走进会议室,还没有走到自己的座位,就见到了关意晟身旁的林一一,她呆立了一刻,马上又回过神来,斜斜地扫过了Ada的方向,然后刻意保持自然的表情和姿势轻轻安置好自己,为了自己的迟到,歉意地冲其他人笑了笑。
关意晟并没有注意到方琼,他正一边听着报告,一边拧开一罐鲜奶递给女儿。林一一皱着眉头,慢慢地伸手接过,像是灌药一般喝了一小口又放下,那神情令关意晟不禁莞尔。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关意晟心想。他还记得认识第一年的春天,林朝澍感冒了很久,他逼着她喝牛奶,结果她每次都是站在水槽旁捏着鼻子一口灌下的,喝完了还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关意晟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想到那人应该还在飞机上,便硬生生按捺下给她打个电话的冲动。
其实,关意晟本也没想过要带着一一来开会的,怕她耐不住无聊。只是,当时林一一对iPad表现出来的兴趣远超过对他,这让他觉得心口一疼,好似一箭穿心,他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浮现出林一一和白皓在一块儿自在亲昵的样子。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很幼稚,但嫉妒的毒液已经浸泡了整个大脑,他恨不得把自己历年来的丰功伟业都列张表,摆在林一一的面前。因为有个小自己七岁的弟弟的关系,关意晟对孩子还算了解,但关意群是男孩儿,对着香喷喷软乎乎又甜又娇的小女孩儿,如果不事先做好准备,关意晟其实很难有自信能应对自如。今天,林朝澍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让他几乎在女儿面前失了章法。
虽然知道自己向女儿显摆,这个做法有点儿幼稚,但是,关意晟再想想,也不觉得有多不妥——让女儿多了解自己的,不是坏事,而且,他从没有想过要把林一一藏起来,再说,这么可爱的小女孩儿,谁家能有呢?
会议开到一大半的,突然有人敲了敲门,关意晟偏头一看,胡特助推开门,冯月华从她身后走出来,扫了一圈会议室里的人,挥挥手说:“抱歉打扰了,不要管我,你们继续吧。”然后笑着轻声对林一一说:“一一,快来奶奶这儿。带你出去玩儿去。”林一一欣喜地看着冯月华,又转头看向关意晟,得到他的首肯后,才跳下椅子,一路小跑着奔向冯月华。两人牵着手走了出去,胡特助跟随其后,轻轻带上了门。
刚才的那一幕,几乎是夺去了全部人的注意力。方琼正在总结上个月媒体投放的效果,被冯月华打断,听到她自称“奶奶”,感觉到周围的眼神,有的同情怜悯,有的幸灾乐祸,让她几乎撑不住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杆,垂下眼帘,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自己的PPT上来。
会议一结束,关意晟和赵卓说着话就出去了。其他的人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三三两两地离开。方琼既不争先,也不刻意落后,如往常般,踩着十二公分高的红底鞋,微扬着下巴,身后跟着Ada,妖娆地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走到公关部的办公区,Ada拿着会议记录就想回自己的座位,前方的方琼像是长了后眼睛一般,停下脚步,旋身过来,轻声说了句:“你跟我进来一下。”
觉得小腿肚都开始抽筋,低眉顺眼地跟着方琼进去了她的大玻璃房。
“坐吧。”方琼把百叶帘拉上,坐到办公桌后,脸上早就没了笑意。
有些战战兢兢地,只坐了三分之一的椅子,背挺得笔直,不敢看自己老板的表情。
“关总怎么跟大家介绍那个孩子的?”对Ada,方琼很少迂回试探。Ada是方琼跳槽的时候带过来的,两人共事了几年,还算是有些相互的信任和情谊在。
“…关总说是他的女儿,叫…其他就没说了。”Ada回答得简要精准。她深知关意晟是方琼的死结,凡事只要跟他扯上关系,方琼就容易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外人看不出来,遭殃的却是她身边的人,比如自己。
沉默了很久,方琼什么也没说就让Ada出去了。Ada如释重负,落荒而逃。
这段时间,方琼很不好过。关意晟拒绝的信息并不只有传递给了她,而是同时告知了自己的父亲方卫国。最初时,方卫国是气得跳脚的,在书房里转着圈骂着“浑小子”,还指着方琼的鼻子说:“你现在,马上,辞职!”方琼是软磨硬泡地跟父亲说好话,说服他相信自己一定能降服了关意晟,撒娇示意他帮忙跟关家长辈们通通气。方琼明白,冯月华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关孟河虽然一直不太热络的样子,但她看得出来,关家到底是谁说了算。
方卫国被女儿的迷魂汤一灌,当时答应得好好的,斩钉截铁地表示要把这件事给办好了。谁知道,过了不久,他的态度急转直下,跟方琼打起了太极,明里暗里地劝,话里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太执拗。就连一直支持她的柳青也摇头了,还骗着她去了一场相亲宴。后来,方琼偷偷打听才知道,关意晟让了一块几乎能生金子的地皮给了她的二叔,花了大价钱平息了方家的怒气。
这样的结果让方琼气得把自己的房间砸得稀巴烂,还冲到方卫国的书房,顺手操起方卫国最爱的一个青花笔筒就砸在地上。方卫国虽然心疼自己好不容易收来的宝贝,但是面对女儿的怒气,他也是心虚的。
然而,就算背后一团混乱,但面对关意晟时,方琼尽力表现得落落大方心无芥蒂。她感觉得出来,即便关意晟对自己还不到“爱”的份上,但一定是欣赏的。每次,在各种公开场合站在他身边时,她都觉得彼此心灵相通,没有人更懂得他在事业上的用心,也没有人能比她更衬得起他,他身旁这个位置,理当是她的。即使他现在不明白,总有一天会看得见的。她一定会赢!
可是,林…的公开亮相,几乎是一个耳光扇上了她的脸,像是在笑话她的妄想,令她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瞬间就让她从“太子妃”变成了自作多情的花痴。而冯月华,当初也曾对自己疼爱有加、赞许有加,现在,却已经根本不会关照她的感受了——和关意晟的态度相比,冯月华的出现,更令人绝望,像是一手把她推到了悬崖边上,连一丝幻想都不留给她了。
林朝澍,方琼知道她,却没有瞧得起她过。可是,如果林一一是关意晟的女儿,那么情况就根本不同了。方琼觉得背脊发凉,只能背水一战。
第六十八章 落花人独立
“这就像是在做一次没有参考图的拼图游戏,你根本不知道最后会拼出怎样的结果。”——林朝澍
会议结束之后,流言就像是空气里的尘埃一般,肉眼看不见,却散播在华越的每一个角落,并且不停地相互碰撞。网络上,公司员工之间的各种内部讨论群里更是热火朝天,尤其是有人见到不停有送货人员往董事长办公室里搬大大小小的箱子,箱子上印着的各色LOGO,令人咋舌。
有人芳心碎了一地,有人撇撇嘴见怪不怪,有人暗指方琼幸灾乐祸,有人则开始猜测究竟是谁生和关意晟生了孩子…总经理秘书处的人突然间炙手可热,尤其是助理秘书陈姿,没有人敢去问赵卓和李云鹏,除了这两人之外,她就是最接近关意晟的人了,烦得她彻底关了手机和各种聊天软件,对公司邮箱里的八卦邮件也视而不见。午餐时,她通知了楼下餐厅经理空出VIP包厢,关意晟和冯月华要带小公主去吃饭。她自己则是选择窝在座位上,哪儿也不去,就连厕所、茶水间都是能不去就不去。
下午上班时间一到,陈姿泡了一杯茶,送到关意晟的办公桌上。小公主估计又被冯月华劫走了,关意晟一个人捏着手机正发呆,连她敲门进来都没有抬眼看。陈姿已经非常小心,防止自己看到任何能引诱她好奇心的东西,却仍是在抬头和关意晟说话时正眼撞上了他手机屏幕上的睡美人图。惊鸿一瞥,尽管只是近距离的面部特写,还是暧昧又香艳,惊得陈姿的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尽力言简意赅地提醒老板半小时后有预约好的来访,也不管他有没有回应,赶紧地、几乎是左脚踩着右脚速速离开了办公室。
关意晟并没有意识到小助理的心情起伏,他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侧着身,用手机支着下巴,眼神放空。从早上到现在,他的私人手机一直开着,铃音开到最大,同时开启了震动,就怕漏接一个电话。半天过去了,电池都换了一块,却仍然没有接到那个人的电话,这让他心情很是纠结。
中午关意晟去冯月华那儿接女儿,推开门,只见到一摞摞的包装盒,原本放沙发茶几的地方已经被搬空,铺上了一块垫子,上面伫立着一座巨大的微缩城堡,要走进了才能看见林一一坐在里面,摆弄各种机关,而冯月华则盘腿坐在一边,戴着老花镜看着手里的文件。
从机场截回林朝澍的当天晚上,关意晟就被冯月华堵在了公寓的楼下。她支开了司机和胡特助,一个人坐在“幻影”的后座,昂着头,背挺得笔直,脸色僵硬得可怕。关意晟打开车门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冯月华。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反应,没有多说废话,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了准备好的鉴定报告递给冯月华。冯月华仔细看过一遍后,摘下眼镜,整个人缓缓地靠向椅背,闭着眼,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就权当这些都是真的吧…”冯月华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但是,不管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我还是那一句话:我绝不同意。”
“您很喜欢一一吧?”关意晟慢条斯理地收好文件,“您应该也不想一一难过,更不想她恨您。再说,现在我在乎的只是她妈妈同不同意而已。”
当时,关意晟并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也没有必要。他和林朝澍之间的事情,和别人无关,不是冯月华的意志就能左右的。
对于关意晟为什么会把林一一带在身边,冯月华什么也没有问。她明白,儿子想说,自然会说,他要不想说,自己问了也白问。这段时间以来,她渐渐地发觉,她印象中那个稚嫩的儿子,似乎真的已经羽翼渐丰。她急着表态,急着阻止,不过是暴露自己的无力而已。更何况,在这件事情上,关孟河也站在她这一边。碍于关孟河的身体,想必关意晟也不会做出太出格叛逆的事情来。在冯月华看来,让林一一公开地亮相,倒也不是件坏事儿。一一迟早是要改姓关的,让各方各面都有个心理准备也好。
两个人各存心思,在林一一面前自然不会表露,三人走在路上,欢声笑语的,好不融洽。
晚上,关意晟推了所有的应酬,带女儿回公寓。老宅那边儿送了晚饭过来,他看着一一吃完,然后两人一块儿拆开了刚买来的体感游戏机,摸索了各种游戏,一一最喜欢的还是切西瓜,玩得大汗淋漓还不肯休息。关意晟陪着女儿玩到了十点多,他都有点儿撑不住了,哄着一一洗了澡,三国的故事才开始说,她就已经昏昏欲睡了,喃喃地唤了几声“妈妈”,摸索了一番,翻个身就睡着了。关意晟摸摸她粉色的小脸蛋儿,在床头留了一盏夜灯,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了出去。
就算是像他这样身体强壮的男人,一边工作,一边还要照看孩子,一天下来也会觉得异常疲惫。而那个一个人这么过了六年的人,到底是怎么撑到现在的?关意晟摸出手机,看着屏幕上她安静的睡脸,又陷入了持续的纠结中。说实话,虽然工作很忙,但几乎过一会儿,他就会走神。一直在想,她是不是下飞机了?安顿好了吗?是不是等会儿就会来电话报平安了?…他当然可以自己打过去,只是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坚持。他想让她感受到他全然的信任,也想等她主动跟自己报备行踪。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等来。经过一晚断断续续的睡眠,关意晟终于不再勉强自己,半坐了起来,外面天光暗沉,女儿酣睡,却依然没有林朝澍的半点儿消息。
林朝澍大概是被饿醒的。在将醒未醒的时候,她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上霉菌残留的黑色痕迹,还以为仍在梦里,转头看了看周围的陈设,恍惚又以为自己回到了童年,脑海里迅速地闪过一个念头:啊…原来只是一场梦…心里一松,一喜,她闭上眼,神智却渐渐清明起来,又是一惊:一一呢?怎么会不在她身边?忽地翻身坐起来,呆了一会儿,终于全都想明白了。
这个家仍是她当年离开时候的样子,只是所有的东西都黯淡了,鲜活的生命早就逝去,只留下一个躯壳,在时光里风化龟裂。她洗洗擦擦了一整夜,也只能抹去表面的尘埃,却再也唤不回它们早已经消失不见的光亮。林朝澍抬起手腕,看向临走前女儿给她戴上的卡通电子表,已经是下午三点钟,她整整睡了一个对时,难怪会饿得好像身体都空了。
林朝澍从背包里翻出了一小包饼干先填一填肚子。这个家里没有能够吃的东西,就连水壶都已经锈得揭不开盖子了。吃完东西,洗漱过后,觉得自己能正常思考正常说话了,她才拿出手机给关意晟打电话。
彩铃前奏的第二个小节都没完,电话已经被接起,却没有人说话。林朝澍狐疑地把电话从耳边拿开,看了看屏幕,的确是接通的状态,又试探地喂了几声,就在她以为电话出了什么毛病,想要挂断再拨的时候,才听到关意晟的声音:“你在哪儿?”
这声音低沉而温柔,如大提琴被撩动了琴弦,让她突然呼吸一滞,面上飞起了红晕。关意晟见不到她的表情,又听不见声音,轻声唤道:“小雨,你还在吗?”
林朝澍回过神来,心里暗生恼意,摇摇头,答道:“在。一一好吗?我想跟她说说话。”
听到这样的话,关意晟咽下了哽在喉间的一口气,站起身来,无视会议室里正暂停会议等待着他的众人,直接推门出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电话递给了刚刚午睡醒来,正在喝酸奶看电视的林一一。
林一一听到电话里林朝澍的声音,甜甜地喊了一声“妈妈”,又说,“我也想你。”接着响亮地亲了话筒一下:“妈妈,我也亲你了,听见了吗?…我很乖,真的。妈妈,你快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哦…好!…”
关意晟坐在女儿的旁边,听她和林朝澍亲亲热热没完没了地打电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心心念念等了这么久的电话,而林一一小朋友只是睡着的时候才想起叫了两声妈妈,结果林朝澍打电话来,就跟他说了一个“在”字,便迫不及待地要跟林一一说话,直接地,毫不掩饰地,无视了他,让他觉得这个身高188体重150的人忽然变成了隐形的人。
也不知道两人说了多久,关意晟一直尽量维持着好父亲的风度,不去抢劫女儿手里的电话,坐在一旁掰手指。突然,林一一拉拉他的袖子,把电话递给了他。他摸摸女儿的头,笑着接过电话放在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电流或者环境杂音都听不见。笑容僵在了他的脸上,他慢慢把电话拿到面前来,果然是已经挂断的,屏幕上的她睡得一脸无辜。
大概林…都看出来他有点儿不对劲,身体微微往一旁缩,小声说:“Sorry!我不小心挂掉了…”
果然,林…话音刚落,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关意晟用手掩住口鼻,清了清嗓子,身子微侧,避开女儿好奇探究的眼神,那双和林朝澍一模一样的大眼,让他觉得仿佛就是林朝澍在看着自己,就算是在千里之外,她也能把自己的适才的窘态看得清清楚楚的。
“喂。”关意晟声音听起来淡淡的,强作不在意,像是一边在忙着什么,一边接电话。林朝澍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打扰到了他的工作,忙说:“啊…不好意思,你一定很忙…那我晚上再给你打电…”
“不要!”关意晟听她这么一说,疾声打断了她的话,等到那边一片静默,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柔声说,“不是…我是说我现在不忙,可以说话。”
赵卓在虚掩的门上敲了敲,没有人应答,探头一看,关意晟和林一一两人坐在沙发上。他正想提醒关意晟会议室里的情况,突然间有电话铃声响起,接着便听到了老板说他自己一点儿也不忙。赵卓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重重地哀叹,又喜又悲。会议开到一半,开发部的老大正在全情投入地讲述新药研发的进展,关意晟却大掌一挥,把他满肚子的话噎了回去,全场静默,都以为关意晟有什么话要说,结果他却只是拿起电话放到了耳边。要知道,和研发部开会,关意晟是要求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可以开手机的。所以,赵卓很明白,无论怎样,这个电话是不能打扰的,他只能放弃地回会议室去继续等待了。
第六十九章 当时明月在
“风筝总要循着线的方向,找到它的归属。”——关意晟
那边厢,林朝澍压根儿不知道这边究竟什么状况。她也不是真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和关意晟说,只是有些不放心女儿,嘱咐他一些照顾林一一的注意事项。关意晟越听脸色越黑,已经黑到了浑然忘我的状态,都顾不上在女儿面前一直维持的形象了,直到林一一爬下沙发,默默地走到离他很远的窗边,弄出了一些声响,他才反应过来。
无声地叹了口气,关意晟站起来,走到女儿身边,见她低着头咬手指,忙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顶,牵起了她的手,冲她尽量温柔地笑了笑。
“嗯…嗯…这些我会记住的。你这几天准备做什么呢?什么时候能回来?”关意晟跟女儿一块儿站着看窗外骄阳似火的北京,绿色星星点点的从城市的缝隙里挣扎着探出头来。他忽然想起陪着林朝澍一起读过的张恨水的小说,开篇便是夸赞北京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绿色。那时,她还好奇地问他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北京。他记得自己当时好似也是被气得内伤,明明只是大他五岁,不是五十岁。在她心里,他到底是有多老?
林朝澍走到那扇破损过又被修复的窗边,外面正大雨如注,时不时有狂风呼啸而过,撼动门窗嗡嗡作响,整片玻璃被水帘完全遮盖,让周遭的世界都变得朦胧而不真切。关意晟问她的问题,她自己都还没有认真想过。她只是已经不知道该向谁去要一个答案,唯一的冲动是想回到最开始的地方,看看这里是不是会有被时光遗漏的物件,能帮她一点一滴地去拼凑自己的来历。而至于该怎么做,或者,这个过程会有多久,又会不会真有结果——这些问题,她还无暇去思考。
“我想先把这边家里的东西整理一下。没有什么其他事儿的话,我想,大概过几天就会回北京。一一就麻烦你再照顾几天。”不管能不能找到答案,还有一个林一一,是她的责任和牵挂,让她不能走得太远太久。
“一一挺好的,别担心。我在那边儿有个朋友,你的事儿我跟他说过,万一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又暂时联络不到我,你可以直接给他电话。我等会儿把他的号码发给你。”
“好。”林朝澍顿了顿,“那…再见了,你去忙吧。”她等了等,直到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去,关意晟才回了声“再见”,挂断了电话。林朝澍听着“嘟嘟嘟”的声音,心里有些憋闷的感觉,好似有什么话没说,想一想,却又想不出要说什么。她甩甩头,让自己振奋起来,把这些无关紧要的情绪都放在一旁。现在此地正是台风季节,也不知道这雨会下多久,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是民生问题,她得出去买点儿生活必需品才行。
林朝澍打开门后壁橱。她记得这里是过去家里人放雨伞、雨衣、手电筒这些杂物的地方。果然,她的记忆没有出错。在左边的角落里支着一把黑色的大伞,黑色的皮质手柄,这是林立夏的。黑伞的旁边是自己曾经最喜欢的那把海蓝色的小雨伞。刚刚去美国的时候,她做过一个梦,现在还忘不掉。梦里,她站在阳台上,从8楼的高度看下去,海水从堤岸上倒灌上来,她紧握着蓝色的小雨伞想从楼上往下跳,结果,伞被风吹走了,飘飘荡荡地往远处坠落,徒留下她在满心的惆怅和满脸的泪痕中醒来。高云清喜欢的折叠式的花伞也还好端端地挂在墙上,只是蒙上一层灰白色。林朝澍拿出黑色的大伞,在水管下冲洗了很久,再试着撑开,惊喜地发现伞内并没有太多的锈迹,依然算得上完好坚固。她把钱包和手机揣在手里,拿着伞就出门去了。
楼下的小超市里东西不全,林朝澍走了两条街才找到大卖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被淋得透湿,正好碰上同一层的住户在开门,对方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眼神奇怪地打量着她。她赶紧开了门进去,反手落上锁。林立夏工作过的人民医院已经不在这附近,她问过楼下超市里的老板,医院早就迁去了新的开发区,这里住的老住户差不多都搬走了。自从这个区改成商业区之后,这些房子差不多都租给了来做生意的外地人。
把自己拾掇干净后,林朝澍用新买的电热水壶给自己烧了点儿热水,泡了一碗方便面吃。昨天她只是把家具和墙面的灰尘霉菌清理了一番,其他的地方都还来不及动。吃饱了,她便用桶子装了水,拿着抹布,一个抽屉一个柜子地清洁整理。
家里出事的时候,林朝澍还小,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推来送去,浮萍般不能自己。家里父母留下的遗物,除了警察和高明之外,没有其他人动过。现在看来,大概是案子没有什么疑点,当时警察也没有仔细地搜过,好多的抽屉几乎是原封不动地保持着过去的样子。而高明,看样子也就是捡了高云清的几本日记和一些贴身的东西带走了。
每一个抽屉里,都是林朝澍过去人生的一部分,她仔细地看,认真地擦拭。南方湿气重,尤其又是靠海的房子,遇上几个回南天便容易回潮发霉,这么多年没有人住过的房子,里面的东西难免会积了一层一层的霉菌。她换了一桶又一桶的水,在外面风声雨声的伴奏下,沉浸在自己回忆的世界里,忽喜忽悲,泪流不止。
旧的器物,能扔的,几乎都扔掉了。父母和她自己小时候的旧衣物,统统被塞进了林朝澍特地买来的大垃圾袋里。林立夏有一书柜的专业书,她分门别类地用纸箱打包好,打算捐给当地的图书馆。还有一叠信,被林立夏放在书柜的角落里,都是他农村老家寄来的,林朝澍都看了一遍,不是找他要钱的,就是求他办事的。而高云清的书、家里的几本相簿,连着被高明漏下的她的札记本,林朝澍都是要带回北京去的。
到了深夜,东西基本上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风声雨势也都弱了下来。林朝澍坐在沙发上,对着地上一堆的垃圾袋发呆。这里面,没有她想找的东西。林立夏几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高云清的札记里也仅仅是一些她阅读时候的笔迹。而她过去认识的人,见证过她的过去的人,都已经不住在这里,踪迹渺然。
坐了一会儿,林朝澍觉得有些闷热,起身去开了窗。风夹着细雨从打开缝隙里往里灌,吹在身上凉丝丝的,她索性把窗户都打开了,正觉得爽快,突然听到有扇门猛地关上,接着是什么东西砸到地板上的声音。她循声看去,书房的门关得紧紧的。刚才收拾书房的时候,她顺手开了窗,这会儿一贯通,风就把门甩上了。林朝澍走过去推开门,固定好,见到地上掉着一只把手,像是什么柜门上的。她举目四望,并没有哪个柜子少了把手,觉得奇怪,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往上看去,果然!上面的一组悬空的柜子上恰恰就少了个把手,原来装着把手的位置露出了柜门的原色。
过去的房子,大概是为了利用空间,常常会在半空中砌一层板子,隔出一个小阁楼似的空间。大部分人家都会把它做成柜子,放一些不太常用的东西。林朝澍记得这里应该是放棉被和冬衣的地方。她从阳台上搬了木梯子过来,架在阁楼的楼板上,小心地爬上去,打开了柜门,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往下扔,几乎都搬空之后,在最里面的靠墙的角落里,她见到有一个漆皮斑驳的铁皮盒子,伸手够不着,又爬了两级梯子,大半身体探进去才拿到。
林朝澍的心怦怦直跳。她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铁盒子,里面也许空空如也,也许真的藏着谁的过往。她抱着铁盒从梯子上下来,也不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径直走到客厅,坐在灯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扳开了铁盒的盖子。
铁盒里放在最上面的是林立夏和高云清的一张彩色的结婚照,压塑过,保存得很好。照片上,林立夏浓眉大眼,高鼻方脸,头发半长,根根竖立,还好戴着眼镜,少了份莽直,多了份书卷气;高云清一头浓密的黑发烫成大大的波浪,细长的凤眼,瓜子脸,鼻子小巧挺拔,嘴唇不大却很丰盈,正是最年轻最有风致的时候。照片下是一张发黄的出生记录,写着性别时间和身高体重。这应该就是自己的,林朝澍看了看时间,正吻合。再往下翻,还有几本存折,金额都不大。在铁盒的最底层,放着几本薄薄的病历本。林朝澍拿出其中一本,翻开一看,却并不是谁的病历,而是日记,每一篇的开头都有日期,全是林立夏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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