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意城最近心情不错。
虽然在旁人眼里,程意城一向是一个不带悲观色彩的人,但最近她的变化确是细微又具体的,较之从前,她更有某种‘人生气’了。这一切都被程昕看在眼里,站在喜爱的角度讲,他很乐意见到这样一个程意城,程意城应该这样活,活得更有生气些;可是一想到这些一定是那个叫卫朝枫的男人带给她的,站在男人的角度讲,程昕不可避免地为自己感到遗憾。
感情的事就是这样的,没有你对我错,也没有你应该我不应该,一切不过是时间的先来后到,天定的,你反抗不了。通常我们就给它一个专有名词叫‘无缘’,以给自己一些字面上的安慰。
下午,程昕通知程意城,他们负责跟踪的某家标的公司出了问题。
程意城收拾了文件,一股脑装进包里快步跟上,“是暴雪吗?我已看到了网上的传闻,不知真假。”
“恐怕是真的,”程昕开车,等她坐进副驾驶,他立刻发动引擎:“谢劲风有一流的公关团队,连谢劲风都压不住的传闻,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它是真的。”
程意城拿起资料和笔,抓紧时间圈下重要的数据,“我们现在去暴雪?”
“去不了,谢劲风那种人精,早已预料到了会有今天的局面,多日前就已放话不接受任何调研,”程昕踩着油门,不自觉地加速:“我们现在去卖方机构的策略会,毕竟是卖方,平台广,信息全,总比买方知道得更多一点。”
这是一场堪称混乱的策略会。
甚至连专门负责跟踪暴雪的卖方研究员上台作报告时都给出了惊人的态度:“各位好,今天我是不想上来的,流程如此我没有办法,对暴雪现今的状况,我只能说,我也在估量,谢谢各位。”
卖方研究员的表态几乎成了引爆负面新闻的导火索。
程意城出道两年,没有见过连卖方都如此底气不足的场面。这几乎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暴雪的情况不容乐观,第二,暴雪的情况比想象中更不容乐观。
程意城咳了声,几乎有点傻眼,“连卖方都不打算力撑,退一步讲,即便暴雪隐瞒了董事长卫鉴诚先生的身体状况,也不至于引爆信任危机至此吧?”
“没办法,这就是资本市场,”程昕摊了摊手,对程意城的乐观表示这是一种残酷的错误性,“资本市场玩的就是预期差。暴雪被爆出董事长无法再胜任,面临更换或下台的局面,所带来的负面引申义比如公司整体思路的摇摇欲坠这些都太多了,也太能做文章了。投资人的预期差被破解,指责暴雪不公开重大事件误导了错误的预期差,这对一家在亚洲双国同时上市的公司而言,是致命的。”
最后,这一场策略会就在一片争议中无果结束。
程昕带着点私心发出邀请,“一起吃个晚饭?”
“不了,”程意城并不瞒他,“我要去店里帮忙,晚上他比较忙,多个人收账也好。”
程昕点点头,表示理解,衷心地给出一句感叹,“程意城,做你男朋友真幸福。”
程意城笑笑,没给他回应。
可是这一晚,程意城却失望了。
卫朝枫不在店里。
他只给她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出去办点事,有事找他可以打这个号码。留下这些后,他就又如同往常那样,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面对程意城的询问,肖原抓耳挠腮地只蹦出了那句万年不变的借口:卫哥去进货了。
程意城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她没有习惯去平白怀疑一个人,尤其是卫朝枫。
可是卫朝枫就像是存心要给她证据似的,连着整整两个星期,都令程意城失望了。
这座城市的东面,环绕着一座山,山不高,历史也已无从查起,时间唯一无法改变的,是山貌的秀丽与怡人的环境。
有人喜欢,就有需求;有需求,就有商机。
多年前就有精明的开发商,重金将半山平坡山腰处的地皮买下,围栏成户,引水排源,开发成了独山独栋、独一无二的极致别墅建筑:‘山城威尼斯’。
山城威尼斯落成公开出售之际,曾有不少媒体质疑是否会有人当真一掷千金,购买此等豪宅。很快地,答案浮出水面。就此一笔交易,当年的开发商不仅收回本金,更是赚足了数倍酬劳。有人喜欢,而且不缺钱,自然就付得起这个价。
这个人,就是经历了创业崛起、丧子风波、走出重创后至今仍屹立不倒的一方枭雄:暴雪创始人兼现任执行人,卫鉴诚。
卫鉴诚是狠角色。
这是,一个人用数十年风雨的代价,在垂暮之年获得的历史评价。
这个评价不低,其中所含的不为人说、不为人悟,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就好比二十多年前暴雪年轻的执行人、卫鉴诚独子卫柏和隐婚的妻子在车祸中意外身亡后,卫鉴诚依旧没有接纳孩子的那段感情,即便逝者已去,爱恨不在,卫鉴诚也没有允许那一对夫妻合葬。追悼会上,卫家墓园中安放的,只有一个在年华正好时沉沉睡去的卫柏。
旁人眼里的卫鉴诚一如往昔,独子的逝去对他而言不过是突发性的意外,他有能力、也有手段,将失控的局面放正,情绪或者宣泄,都不是他的对手。
只有很少一些人会懂得,自那年以后,卫鉴诚就很少笑、也很少喝酒了。仿佛一夜之间属于人性的大爱都没有了,偶尔还会有恨,令人有种错觉,就好像这一个老人活着,不是为了恨,而是这一种恨,令他得以活着。
这一天的山城威尼斯内,一改往日的静谧,为数不多的几位侍者战战兢兢地打扫着屋子,偶尔抬眼望一望二楼的主卧室,间或有争吵声传出来,如石沉湖底,落进水面的那一刹那会令人心慌。
家庭医生端着药,看着散落一地的文件,默不作声。
谢劲风正弯腰捡着地上的文件,收拾好了,抬眼见到一旁的人,她走过去,端过药,“给我吧。”示意他出去。
医生顿时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把药递给她后朝主卧的方向点头示意,就出去了。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正靠着床头坐着,看完手中的最后一份文件,不出意外地没有控制住力道,重重扔了出去,“好,好。现在就连卖方的那些人,都敢对暴雪指手画脚了。当年求着暴雪的样子,那种难看的样子,需不需要我提醒他们记得。”
他不服老。
短短几句话,就令谢劲风明白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沙场老将,拼惯了,不服老,也不肯服老。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他老了,是全世界都无可挽回的事。
谢劲风将药递到他手边,“董事长,您不能不喝药。”
“拿走。”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除了倔强这一本质属性之外,卫鉴诚和所有那个年代的枭雄一样,骨子里都有种红色*情结,书架上永远放着一套毛选。野史中最著名的就有这么一段,说老毛当年身体不适时,警卫员端药给他,老毛一滴未沾,硬是扛了下来,有句名言就这么在野史中流传了下来:‘用自身抗体作战也是一种基础性作战,绝不乏兵法布阵与毅力。’一句话,令生病吃药这件事顿时就上升到了一个光荣斗争的层面。
谢劲风很有些无奈。
她当然不会去对卫鉴诚说‘战争年代,主席那时搞不好是缺药品,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虽然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谢劲风也不动,重新将药递给他,“董事长,您不喝药我是不会走的。”
病中的老人控制不住脾气,动了怒,浑厚的声音中隐隐有威吓。
“谢劲风——!”
动怒之下他抬了抬手,本想指着她吓唬两声,却不料就这样打翻了她手中的药。
滚烫的液体在一瞬间泼向谢劲风的右手,她也根本没有时间去躲,就这么硬生生扛住了一瞬间的高温,还有紧随而来的持续性疼痛。酸涩的药味如引线炸开,弥漫了整个空间,伤害来得这么意外且剧烈,双方都有刹那间的怔楞。
身后有人快步走来。
沉稳而迅速的脚步声,整个声音整个人都仿佛带着一种策略性,手中一副牌轻易不亮牌底,一亮就是要亮同花顺的。
谢劲风的右手被人用力握住,他动了动力道,将她整个人扯向了自己。还未待她看清来人,用来盛放红酒的冰桶就被倒在她面前,哗啦啦一声巨响,冰水混合着冰块从她右手顺流而下,带走灼热的高温,令她在疼痛间得以觅得一丝出路。
“对待女孩子要温柔,”年轻的男人声音从容,仿佛这空间内的任何人、任何事,对他而言都构不成威胁,也构不成恐惧:“您这么大了,反倒不绅士了,不像您。”
卫朝枫。
敢在这种场合说出这种话的,只有卫朝枫。
这一个人,这一个声音,和过去那么多年一样,凭空出现,骤然消失,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令谢劲风心绪振动,不得解法。
她控制着情绪,迅速抽回手,“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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