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成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适用,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于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
——《史记-项羽本纪第七》
是夜,云淡风轻,一轮弯月在云间忽隐忽现。张萃自床上醒来,发现自己的丈夫并没有在她的身边。她叹息了一下,走下床,披上外衣,向外面走去。张萃没有挽起的青丝长长的拖到了脚跟,被风轻轻吹拂着。她绕过精致的回廊和假山,走到了书房,果然,她看到了那个她熟悉的男人正静静跪坐在书房中。
“吱!”木制的门被轻轻推开,声音惊动了书房内的李希。
“是你。”李希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疲惫,但是他还是马上走到了妻子身边,将她揽到怀里,为她挡去夜半的冷风。
“夫君。”靠在丈夫的怀中,张萃幽幽的叫了一声。
“怎么了?”随手将门关上后,李希将妻子扶到里面。
“你还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在烦恼什么吗?”张萃说完,分明感觉到丈夫的身子一震。
“萃萃……”苦涩的声音在书房中响起。
“那日,你从长水之上救回妹妹之后,就一直很不对劲。我不问,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你自己告诉我,你明白吗?”她从李希的怀中抬起,月光照射在她美丽的脸上。
“我只是……”
轻轻捂住他的嘴,她说:“我们结缡多年,你待人处世的方式我一直看得很清楚。只是,你对妹妹实在是太不寻常了。在她还在昏迷中时,你就已经神思恍惚。我特意将她留下,正是因为你的不对劲。”
“我猜得出……”李希苦笑着,自己的妻子他当然知道,张萃从来不是个对人热情的人,她忽然说和陈娇投缘,一定要收她做妹妹时,李希就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她的。
“夫君,妹妹说她对前尘往事都已经不复记忆。如果,她曾经真的和你有什么,你现在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张萃定定的看着他。
“唉,你不要瞎猜。我和她没什么。即使她还记得前尘往事,只怕也想不起我是谁。”李希叹了口气,“她只是一个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面的人。”
“这么说,夫君是知道妹妹的身份的喽。”张萃用的是肯定句。
“是的。”李希点了点头,又道,“正是因为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我才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夫君,那她到底是什么人?我检查过她身上的那些金银饰器,那都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段日子,她倒是想将那些东西拿去典卖,每次都是我命人暗中收了下来,不然,这些东西流出去,也不知会惹来什么麻烦呢。”
“她是……如果按血缘关系来说,应该算是我的妹妹吧。”李希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啊?”这回,张萃可是真正的大吃一惊了。她与李希相识已有近二十年,但是从未听李希说起过他的血缘至亲。在张萃看来,李希似乎是个孤儿。可是现在,李希居然告诉她,这位忽然闯入他们生活的陈娇是他的妹妹。
“唉!”李希将头靠在妻子的肩膀上,轻轻的将事情的始末一一道来。
陈婴,李希和陈娇的曾祖父,是大汉帝国的开国功臣之一。当年,陈涉在大泽乡起义之后,东阳少年杀死了秦国所置的长史,聚集了数千人起义,打算强请东阳县中声望极高的陈婴为首领,数日后,起义军闻陈婴之名来归者已至两万人。其时,项羽叔侄身边也不过八百江东子弟兵。如若,陈婴应诺此事,则会成为秦末最有实力的起义军领袖。
“但是,曾祖父因高堂之言,以陡富不祥屡屡推之。后来,楚霸王及其叔来信联络,曾祖便将此尊位推于项王。他自己则被封为楚上国柱。”李希抱着妻子,将陈氏家族的历史缓缓说出。
后来,项羽就是凭借这股势力,成为天下霸主。陈婴则在历次的战争沉浮中,都靠着自己的才识存活了下来。在项羽败亡之际,陈婴又及时投了刘邦,被封为堂邑侯。
“曾祖拒绝起兵之时,其高堂曾为之言曰‘以兵属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祸有所归’。曾祖一生都牢记此训,才能在楚汉之争中存活了下来。祖父随曾祖历经战乱,决不站在风口浪尖的原则他一直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汉朝建立后,陈婴被封为堂邑侯,后出任楚国相国。陈婴于汉虽有大功,但是终比不得韩信、英布等人,且平日谨言慎行,因而在刘邦和吕后清洗功臣的血腥行动中,陈家都可以安然无事。但是,吕后去世之后,陈家成为了少数留下的几个功臣之家,因而圣眷日隆。
“在文帝陛下欲以长公主下嫁时,祖父便意识到陈家尊荣已极,三代之内,必有横祸。所以,祖父便从父亲的庶子中,挑中了我,以身体虚弱之名令家人送出府中医治。后来,就安排我客死他乡了。”
和家族断绝联系,独自在外面生活,只为了将来那不一定会到的灾祸来临之时,给家族留下一点血脉。张萃心中为陈家长上的谨慎叹息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夫君心痛不已,这么多年了,即使亲如结发,李希也对这事一直守口如瓶,一个人背负着这沉重的秘密。
“夫君。”轻轻的在李希颊边落下一吻,“你辛苦了。”
“没事。我的母亲只是堂邑侯府的一个奴婢,生下我之后就亡故了。即使留在府中,我终究也只是一个有名无分的少爷罢了。离开了,反而可以过得好些。”李希将妻子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更何况,我还遇到了你。”
“我不后悔!”
张萃在李希的眼中看到了她所熟悉的坚毅、深情。
“真的。”
泪水不知不觉间从眼角滑落,张萃轻轻靠到了他的肩上。
“谢谢!夫君,我也不后悔。真的。”没有一丝犹豫,只有满腔的感动。
紧紧的抱住张萃的身子,李希的脸上各种神色不断交替着。
“祖父还活着的时候,我有时会被陈叔带去见见他。”当张萃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李希开始继续他的叙述,“和馆陶长公主生的弟妹见面,也是那时候。只是,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下人的孙儿。”
“和妹妹,也是那时候吗?”张萃柔柔的嗓音,在夜半的书房飘荡。
“是的。后来,她出嫁那年,我和陈叔也到府中看过她,只是没有人发现。算来也已经有12年了。”
张萃回想起陈娇这段日子来和自己相处的种种,想到她对于很多生活常识的无知,不禁有些释然。是啊,一个从小养在深宫,由人伺候着,从来不曾做过什么活的女孩,也难怪不懂绾髻,不懂下厨,不懂这样那样的世情。只是,这样一个深宫中的凤凰,如今跌落人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张萃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这样,那么妹妹就是当朝皇后?为什么两个月来会一直留在我们身边?”
“这正是我所烦恼的地方。”李希苦笑着,“虽然,她已经被废,只是前皇后而已。但是,也不可能任由她这样在外面游荡。两个月来,我一直防备着有人追查,牵连到我们身上。可却是风平浪静,教我无从防起。”
“怎么会这样?”
“我派人到长安打探过了。馆陶公主似乎对她失踪的事毫不知情。而长门宫,已经完全由廷尉府接管了防务。这是很不正常的举动。种种迹象说明,皇帝似乎是要将她失踪的事情,一瞒到底了。”
“这……”张萃先是愣住了,转而一喜,说道,“那么,是不是说,以后不会有人会来查妹妹的身份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为将来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她……”李希左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之后又神色黯然的说道,“只是,她终究是我的妹妹,我实在不能狠心若此。”
“夫君。”张萃忧心忡忡的看着丈夫,“妹妹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也忘记这件事吧。以后,少让她和官家人接触也就是了。”
“不能斩断这个祸根,一切办法都是治标不治本。”李希仰头长叹,“但是,世间事,总有不如人意的时候,也只得如此。”
夫妻二人的叹息声在书房飘飘荡荡。但是陈娇却在房间里睡得正香甜,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现在的哥哥和嫂嫂的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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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张萃说开之后,李希对待陈娇的态度,也不再那么冷然,甚至为了消解她的无聊,有时候会将一些账册拿回来交给她计算。他对陈娇的唯一要求,就是少出门。这一日,李希又从外面买了一些小玩意回来,想给陈娇和张萃把玩,到了陈娇房中,却发现交给陈娇的账册散落在竹几上,而陈娇在一边对着一堆小木片,用刀笔在上面刻画着什么。
“皎儿,这是什么?”李希先是站在陈娇的身后看了一会儿,然后指着那木片说道。
“啊?”陈娇听到这一声呼唤,才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李希近在咫尺的脸不由得有些惊了。从小用阿拉伯数字进行计算的陈娇终究还是不习惯使用汉字来进行计算,所以给自己准备了一个木片来计算账目。
不待陈娇回答,李希拿起其中一片木片,凝视了一会儿,说道:“这些符号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你这是……”
陈娇便只能硬着头皮,向李希解释这些阿拉伯数字的用处,最重要的是其中加入的“0”这个数字。要知道在公元八世纪以前的中国,人们是不使用0这个数字的,他们只使用1-9这些数字,虽然当一个人一无所有时,人们都知道有零这么个概念,但是,在数学上0的意义还不存在。
随着她的讲解渐渐深入,李希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深沉,那充满探究的视线,让陈娇有些抬不起,但是她却还是只能扯开嘴巴说道:“这些都是阿娇胡乱想的,想自己用着方便。姐夫看过就算了。”
精明如李希当然看出了她的刻意闪躲,由于他并不想给陈娇任何压力,只想好好呵护她,所以并不打算追根究底。大汉皇家,收天下奇才而用之,也许陈娇是和宫中的某些官吏学的吧。
“明日,我就要启程去东阳接陈叔来这边过年节了。这几日,你好好照顾你姐姐。”李希开口说道。
陈娇有些惊讶地抬头,没想到李希竟然能够放心让身怀六甲的妻子单独留在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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