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
当刘彻踏入时,陈娇刚刚用完早膳,在房中弹奏着前日自茂陵邑的府邸搬来的古筝,希望凭借着音乐的声音,让自己平静下来。有了两人记忆的她,对这种古典乐器自然理解得更深入,素手轻扬间流泻出如行云流水般的浅吟低唱,衣袖在晨风的吹拂下微微飘动。刘徽臣亦着一身淡青色衣衫,吹着箫,配合着。箫声并筝声在昭阳殿幽幽响起。
刘彻茫然地站在不远处,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陈娇,再度想起从前,每当他被太皇太后的专制弄得气愤不已时,她就会在椒房殿中,焚香,弹琴,安抚他的心,那时他也会如刘徽臣一般,吹xiao相伴,拥有同一个乐器师傅的他们,总是能够配合得很好。只有在那一刻,他们才能脱离于宫廷之外,像一对平凡的共患难的小夫妻。而如今,这里不是椒房殿,她弹的也不是琴,为她吹xiao以伴的人也不是自己,这里没有了太皇太后,也便没有了夫妻患难的情谊。
是刘徽臣率先发现了刘彻的到来,她口中的动作不觉停了下来,感受到刘徽臣变化的陈娇抬起头,立刻看到了刘彻,丝竹之声戛然而止。他们就这么对视着,一时间,大殿之内,安静得只剩下宫女宦官的呼吸声。刘徽臣最先清醒了过来,她忙上前,向刘彻叩首道:“江都刘徽臣见过陛下。”其余以飘儿、阿奴为首的宫女也纷纷上前行礼。
“都起来吧。”刘彻作了一个起身的手势,然后说道,“你们都出去。”所有人都离去后,刘彻走到了陈娇的跟前,静静地看着她。
最终还是陈娇先受不住他的注视,转过头去,说道:“放我走。”
刘彻听到这句话,神色不禁一暗,但是他很快恢复了惯有的淡然,说道:“阿娇,朕以为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恢复了又如何?”陈娇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不住转过头,看着刘彻,说道,“你以为,恢复了记忆,我就会乖乖待在这皇宫里做你囚笼里的小鸟吗?刘彻,你不会以为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你留给我的是什么快乐得让我舍不得离开的回忆吧?”
“阿娇。”绕是刘彻这样心硬如铁的人,看着眼前人如此讥讽也不禁心情波动。
“放我走。”陈娇咬牙说道,“刘彻,我不欠你,从头到尾我都不欠你。”
刘彻就这样站着,看着眼前人,看着那曾经熟悉的五官出现了令他陌生的愤怒,是的,愤怒而不是悲伤。当阿娇还爱他的时候,即使要强如阿娇,也不禁会展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而如今……刘彻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从见到阿娇起就开始浮动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平静了。他的双眸渐趋清冷,他开口说道:“走?你想走去哪里?自古以来,似乎还没有废后能够离宫的。阿娇,你的所作所为若让外头知晓,立即会引起轩然大波,朕怎么可能放你走。”
刘彻靠近一步走到陈娇身边,俯视着陈娇,冷然道:“想走,先交待清楚,你在宫外到底经历了什么,墨门和你又是怎么回事,而你又是怎么看懂余明留下的那些书籍的。”
“余明,余明。“陈娇亦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当年,你那么用心地对我隐瞒你和余明之间的交往,如今却要向我询问余明之事,真是讽刺得很啊,陛下。”
刘彻和余明之间亦师亦友的交往,开始于平阳公主府,开始于他最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因为余明的建议,所以性情激烈的他才开始那段漫长的韬光隐晦的岁月,也是从那时起,他和阿娇,渐行渐远。
“阿娇,朕希望你能明白,朕已是帝王之尊了。你用这种口吻和朕说话,若被旁人听见,定是要治你个不敬之罪的。”刘彻没有被陈娇挑衅式的话语激怒,只是淡淡地提醒道。在十年帝王生涯的锻炼下,他的城府早已深不可测,当他不愿意泄露心绪时,陈娇又怎么可能影响得了他。
陈娇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当然明白,我当然明白。”从前的阿娇,被太多太多的童年记忆所迷惑,总把作为皇帝的他和作为丈夫的他分裂开来。如今的她心中却明白,眼前这个骄傲、冷酷,拥有永远清醒头脑的男人,是一个天生适合做皇帝的男人,也许会有一时的感动、愧疚,但是,这种情感绝对不可能真正影响到他。正是因为明白,所以她想逃离,即使逃不出这长安,至少也希望能够逃出这未央宫。
陈娇走到席边,微敛衣裙,穿上丝履,走到刘彻身边,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仰视着刘彻,看着他脸上难以掩饰的惊讶,笑着说道:“陛下,既然你只是要用我的才,那么我是否有资格要求,像墨门诸人那样,拥有一个独立的属于我的府邸?”
“独立的府邸?”刘彻的眼睛不觉眯了起来。
陈娇有条不紊地说道,“陛下当年的废后诏书之下,夫妻之情结发之谊便已灰飞烟灭,若陛下希望用陈娇之才,请以君臣之礼相待,否则……”
“否则如何?”刘彻嗤笑道,“你竟然还想威胁朕?阿娇,你以为你如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威胁到朕吗?”
“当然没有。”陈娇微微一笑,抬起头,说道,“我威胁不了你,却可以杀了我自己。只看陛下要的是一具尸体呢,还是一个能为你办事的人呢?”
刘彻脸上的笑容不再,他冷着脸,看着陈娇,默默不语。
“君臣之礼,好个君臣之礼。”刘彻拂袖而去,留下瘫倒在地上的陈娇一个人。
陈娇看着空旷的宫殿,忽然笑了,低声喃喃道:“还是这样好。这样就好。”她摸着自己的胸口道,“阿娇也好,陈娇也好,都不是可以和刘彻再有瓜葛的人啊。”
……
披香殿
“陛下去了增成殿?”王灵放下手中的书简,问道。
“回娘娘,是的。”阿静应道,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听说昭阳殿的那位,和堂邑侯府关系非比寻常。增成殿那位又上报说有喜,你看,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禀告陛下……”
“阿静,一切本夫人自有主张。你不用担忧。”王灵说道,“本宫让你去查的事情,查到了没有?你是主管宫中服饰的尚冠丞,昭阳殿中人所用的衣饰,到底准备的是哪个等级的?夫人?美人?良人?还是其他?”
“回夫人,奴婢查不到。”阿静说道。
“查不到?怎么会?宫中一切衣饰都要经尚冠丞之手的啊。”王灵有些惊讶。
“奴婢问过南威御府令,她说陛下指示,昭阳殿中的一切用度,都由大长秋负责。”阿静回答道。
“大长秋?石达?那么……”
“奴婢也问过石大人手下的小宦官,他们说,石大人只是命他们拿着陛下的手谕,到馆陶大长公主府上,搬运东西。”
“馆陶大长公主。”王灵低眉喃喃道。明明身在宫中,衣饰却要从外间侯府中取,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陛下至今还没决定好,要给昭阳殿中人的品秩吗?
……
堂邑侯府。
“石达,东西就是这些了。你们派人点点,就送过去吧。”刘嫖含笑看着前来拿东西的大长秋石达。
石达自然不敢对这位皇帝的亲姑姑不敬,忙说道:“公主府上之人办的事,我们当然放心。”
“石达,听说你一向清贫,家中又多弟妹。为陛下办事,又那么辛苦,公主一向最是怜惜下人的。这些,你收下吧。”董偃拿出一个小盒子,塞到石达手中。
石达在宫中做事,也有些年头了,一向明白,馆陶大长公主,那是做事最有分寸的,也是最大方的。赏赐之物从来只多不少,陈娘娘仍在之时,宫里头谁没有受过她的好处啊。陈娘娘被废之后,宫中的那一阵清洗,弄得人心惶惶的,留下来的几个老人也不敢再和这位大长公主联系了,幸而大长公主也是个知趣的人,从此也没再走他们的门道,而他们也总算不用和她撕破脸皮。可是如今,大长公主这礼……
“谢大长公主怜惜!不过,石达为陛下办事,不敢说辛苦。”石达轻轻推开董偃递来的东西,说道。
“石达,你也不必如此。本宫知道,你是人老成精了。”刘嫖慵懒的声音响起,让石达眼皮不觉一跳,“不过你放心,本宫敢给,就说明你一定收得下。拿去吧。”
“奴婢不敢!”石达仍然推拒得滴水不漏。卫皇后已经生下嫡皇子,馆陶公主一脉翻身的机会,微乎其微啊。
“是吗?”刘嫖也不生气,淡淡地笑道,“逢高踩低是宫里人的常性,当初我跟着我母后时,也不是没见过。不过,谁也不会想到我母后那样的一个瞎老太婆,能一直撑到成为大汉的太皇太后吧?本宫今天就通过你,向宫里传个话,天有不测风云,将来谁要是觉得我刘嫖还是遮雨的那块料,我这里,随时欢迎。”
“公主的训示,石达谨记在心。石达告退!”石达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退下了,心中却对这位大长公主如此自信的言语,留了个心眼。
“公主,这种人……”石达一离开,董偃就有些愤愤不平,从他跟着刘嫖开始,遇到的哪个人不是客客气气的,这位石达如此拂刘嫖的面子,实在是……
“好了。”刘嫖喝道,“这就是宫里人。能混到他们这份上的,谁没一两个心眼子。石达还是记着旧情的那一个,换了别人,这一回宫就把咱们的话送到椒房殿去讨赏了。”
董偃被刘嫖这么一说,气焰也下来了,低头说道:“公主,你之前说引陛下来见娘娘,如今人也见了,宫也入了,可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你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现在怕是正心烦呢。”刘嫖无谓地笑了笑,“不过你放心,他想知道的事情,这天下只有娇娇能解,所以他绝对舍不得放了娇娇。只要他不放人,年长日久,本宫就不信他能心狠如旧。”
……
增成殿。
皇帝的驾临,使得整个增成殿都显得十分热闹,所有人都显得喜气洋洋的。金支灯九华灯被点的通亮。刘彻靠在床上,半搂着李茜,看着女侍医淳于义为她把脉。淳于义收回手,将李茜的玉腕重新放回被子,转身对刘彻弯腰行礼,说道:“陛下,李美人身子虚弱,不过胎儿无恙。以后几个月里,小心调养,一定可以安然生产。”
“是吗?那就好。”刘彻点了点头,李茜是他目前这么多后宫中,唯一一个宣布怀孕的,他自然十分重视。“义侍医,以后你就住在增成殿的偏殿如何?这样有事,你就可以及时照料。”
“回陛下,为了皇嗣臣自然应该长留宫中。只是百草堂平日若有事情,望陛下允许其入宫禀报。”淳于义秀眉微皱,开口说道。
“义侍医。”刘彻挑了挑眉说道,“朕知道你还要照料你那个百草堂,不过,这是皇嗣,难道不比你的百草堂更重要吗?”
“陛下,医者父母心。”淳于义说道,“臣心中,皇嗣自然重要,但是百草堂所医之平民,同样也是生命。”
“义侍医还是这么悲天悯人。”刘彻笑道,“好吧,那朕特许,如果百草堂有要事相报,让他们派人到北阙禀报便是。”
淳于义医术高明,声名在外,所以当初为了方便给后宫的妃嫔公主看病,刘彻便下诏宣她进宫。女子为医,医术高明者寥寥无几,所以淳于义才如此受刘彻的重视。当初淳于义有言在先,她虽入宫,却不愿一身医术困于宫中,所以在宫外另开百草堂救治平民,作为交换条件,她则为宫中培养一些女医、乳医。
“若无他事,臣先到宫外准备准备,明日再入宫。”淳于义知道这个皇帝已经不会勉强自己了,淡淡笑道。
看着淳于义退下的身影,刘彻低头道:“你最近感觉如何?”
“谢陛下关心,茜一切都好。”李茜笑道,“倒是陛下,你的气色似乎不大好呢?昭阳殿的那位姑娘,身子是否还没大好?臣妾听说,那么多御医都没办法呢。是否让义侍医去……”
刘彻听到昭阳殿三字,脸上立刻没有了刚才的轻松,他轻轻说了一句,“朕不想听这个。”
“臣妾失礼了。”李茜立刻适时地道歉,低眉顺目地说道,“因为宫中许多姐妹都十分好奇,所以……”
“李美人,朕说了,朕不想听这个。”刘彻眼神已经变得有些凌厉,让一旁伺候的阿国也是一抖,知道主子已经有些触怒皇帝了。
“臣妾知错。”李茜忙低下头说道。
刘彻看着眼前这个一贯懂礼的女子,有些恼,刚才她那两次不知趣的探问,生生挑起了他心中的不愉快,本来今晚来增成殿就是为了忘记那些烦恼的。现在看来反而更加火上浇油了。他不耐烦地起身,向外走去,一众宫人默默地跪下送他离去。
“陛下起驾!”小宦官清脆的声音在深夜中响起,这一句听在了后宫许多有心人的耳中。
确定刘彻的行驾已经离去后,阿国惊慌地走到李茜面前,说道:“娘娘,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问……”
李茜抬起头,脸上没有一点惊慌之色,她伸手遮住阿过的嘴,对其余人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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