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将下,斜阳将最后一点光芒洒向大地,刘彻拉着陈娇的手,在长水之畔缓缓走着。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汎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刘彻吟完此诗,转头望着身边的陈娇,说道,“阿娇,朕的这首《秋风辞》如何?”
“陛下的辞自然是极好的。”陈娇听到这首辞的开篇,便知道这就是为后人盛赞的《秋风辞》,正当盛年的刘彻本不该有此年华易逝之叹,也许是因为这一日的怀旧,这一日的伤情,才使他陷入这种悲叹中。
“呵呵,为朕和一首如何?”刘彻微笑着问道。
陈娇凝视了刘彻好一会儿,然后说道:“茂陵刘郎秋风客,辞赋华绝韵如歌。铁骑能封狼居胥,寸笔亦抒胸中壑。”她想将这首略加修改后的诗送给眼前这位微微陷入失意之中的帝王,是最合适的。
刘彻显然没有想到陈娇会送上这样的和诗,最初的愕然过后,便是轻笑不止,他俯下身子,靠在她的肩头,然后说道:“阿娇,幸好你一直没变。”
陈娇将头轻轻靠在刘彻的肩上,满是怅然地看着河面的水在日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的光辉,心中说道,我怎么能变呢?对你来说,一个已经改变,不能在面前表现出真性情的阿娇,还有价值吗?
“我已经变了。”低低的带着惆怅的声音在刘彻耳边响起,“而且,再也回不去了。”
刘彻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脸,然后脸上漾出一抹复杂的笑容,说道:“阿娇,你没有变,始终还是这么美。”
……
虽然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黑暗之中,但是其西南角的皇宫却是华灯初上。望着远处的章城门,陈娇不觉转头望了一眼身边的刘彻,她知道进了这个皇宫,他对她就不会再有今日的温情,刘彻想要的终究是这泱泱大汉的千秋万代,所以在必要的时候,她就是那个可以牺牲的对象。想到这里,她不觉心中一酸。
陈娇看着巨大的宫门在她眼前缓缓合上,仿佛也合上了这一日的追怀。二人并肩骑着踏雪和赤兔,到了未央厩。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的陈娇还没有意识到,已经该下马了。直到刘彻来到她身旁,展开双手对她说:“阿娇,下来吧。”她才惊醒过来,将双手放在刘彻的肩上,整个身子钻进他的怀中。
感受着刘彻的体温,陈娇抬起头,想再好好看看这个自己决定放弃的人,却看到刘彻也正望着她。二人目光纠结在一处,竟然都感到了彼此心中那种辛酸。好一会儿后,刘彻率先移开了目光,转过头对杨得意说道:“得意,你送陈娘娘回昭阳殿。朕还有奏折要批……”
陈娇痴痴看着刘彻的侧脸,她知道,这一放手,他们之间就再也不可能的。只要是她这一次推开他,以刘彻的骄傲,绝对不会再做第二次这样试图挽回的事。可自己又为什么要原谅他呢?
虽然心中纷乱如麻,可是她却还是不觉开了口,说道:“我不想去昭阳殿。我想去猗兰殿,你能陪我去吗?”
听到这句话,刘彻身子一僵,转过头,看着陈娇泪花盈盈的双眼,口中回道:“好。”
猗兰殿原就不是什么正殿,一直便缺少汉宫中惯有的大气,这座宫殿的特色本就是清新淡雅,原名本是崇芳阁,只是因为刘彻出生前的那一个不知真假的梦,才改名的。陈娇和刘彻牵着手,一步一步深入到这个他们原本十分熟悉的地方。宫女宦官们随之进入,将烛台上的蜜烛纷纷点燃,室内顿时变得灯火通明。
陈娇看着忙忙碌碌的周遭,抬起头对刘彻说道:“我想弹琴,派人去将我的筝取来,好吗?”刘彻看着她,点了点头。
筝很快被送到了猗兰殿。陈娇将筝放在案上,跪坐在筝前,轻轻扬手拨弦,乐曲便从弦上流泻而出。乐曲的开头反反复复地弹着,却总是停顿在某个音节上下不去,颊上不觉有眼泪滑落,滴在微微颤动的琴弦上,飞溅开去。当眼泪越流越凶,渐有不可停歇之势的时候,她终于能够将下面的旋律弹奏出来,红唇轻启,用微带沙哑的声音唱出了后面的歌词:
“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
却走进你安排的战局
我没有坚强的防备
也没有后路可以退
想逃离你布下的陷阱
却陷入了另一个困境
我没有决定输赢的勇气
也没有逃脱的幸运
我像是一颗棋
进退任由你决定
我不是你眼中唯一将领
却是不起眼的小兵
我像是一颗棋子
来去全不由自己
起手无回
你从不曾犹豫
我却受控在你手里”(王菲-《棋子》)
反反复复地不断唱着,心中那份不甘,无奈都渐渐地融入了歌声之中。第一次发现,原来这首歌竟然是如此契合自己的心境。
“阿娇。”刘彻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陈娇怔怔地看着和自己面对面的刘彻。
刘彻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陈娇反复弹奏开头的时候,他便让所有的宫人都退了出去,如今这殿中就只剩下他们二人相对。本以为,陈娇松了口,带他来此已是应允了他,让一切回到从前。可是这歌,却是分明在问他,刘彻,你举手无悔,我为什么原谅你?刘彻,我身不由己,又凭什么原谅你?这么一想,刘彻竟觉得胸口一滞,呼吸困难。最后他只能吐出一句:“阿娇,在这样跪着,你会着凉的。”
“娘说,你给我吃药。”透过层层泪光,陈娇定定地望着刘彻,问道。
“……是的。”虽然只是一瞬间,刘彻的身形轻微一震,然后轻轻深呼吸了一口气,肯定道。
“那你可还记得新婚之夜,曾经给我的承诺吗?”陈娇嘴角划出一抹苦笑,问道。
“阿娇,我一定要成为万世英主,把和乐太平的大汉朝,留给我们的孩子。”这是他们新婚那天,刘彻亲口说道。
刘彻听到这一句,不觉楞了,是的,他完全记得自己的承诺。
“你都记得,对吗?”陈娇笑着,却笑得让人很悲伤,“刘彻,从你的承诺到给我下药,中间才隔多少时间呢?你一贯起手无悔,而我只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从前不能令你停手。如今……如今,你一番忏悔,你一个新承诺,就希望我将过去的一切抹平,当作不存在。刘彻,人心,是肉长的,不是石头,我会疼,会害怕。”
“阿娇。”刘彻的声音有些艰涩,是的,自己凭什么,一番忏悔一个新承诺,就要求阿娇立刻毫不犹豫地回到他怀中。凭什么?
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刘彻感受到了真正的愧疚。
他无愧于卫子夫,因为从一开始卫子夫要的就只是一个能够改变她卑微地位的男人,这个人并不是非刘彻不可。
他无愧于王灵和其他任何的后宫佳丽,因为从一开始她们入宫的目的就只是服侍那个坐在高高帝位上的男人,这个人并不是非刘彻不可。
他无愧于满朝大臣,因为从一开始他们要效忠的人就只是那个能够给予他们权位,实现他们抱负的皇帝,这个人并不是非刘彻不可。
所以他玩弄权术,利用各方面的人事物,来维持朝局和后宫的安定,因为他自认和他们只是各得所需,他们奉上自己的才华或美貌取悦于他,而他赐予他们荣华富贵。
唯有阿娇,唯有伴他长大的阿娇,要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即使在姑姑对婚事产生动摇的那几年里,阿娇也一直与他书信往来,即使在他的皇位岌岌可危的时候,她也不曾放弃过他。
棋子?或者整个天下都是他和上天博弈的棋局,每一个人都只是他掌中重要或不重要的棋子。可是阿娇不是。
“阿娇,你和她们不一样。”刘彻将陈娇整个人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说道。
听到这句话,陈娇抬起头,和刘彻对视着,泪水不觉落了下来,她将唇送到刘彻的唇边,轻声说道:“我不想听这些了。好好亲亲我,抱抱我,好吗?”
是的,经历了这漫长的一日,她不愿再让理智去管束自己。她让自己顺着感情走,将自己重新献给她。但这不是原谅,不是和好,只是给这一日,一个完美的结局而已。只是这样而已,明日之后,就让一切再回到原来。
第二日,晨曦初现,陈娇早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刘彻紧紧地搂在怀中,两人的长发纠结在一块。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将外袍披上后,转头看了一眼,睡颜安然的刘彻,心中一酸。她低下身子,在他额头落下一吻,轻声说道:“你知道吗?我现在和以前你认识的那个我,已经不一样了。我知道每一个人的未来,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我很想相信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是我却知道还没开始的一切是如何结束的。我并不在乎将来会不会改变,但是却害怕我所在乎的一切也会在这种改变中毁灭。我很害怕,那种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的孤独感,从我那一天在这个世界醒来的那一刻,就一直跟着我。我真的好怕!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的这种恐惧,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沉沉浮浮。想起了关于阿娇的从前,这让我可以在这个世界过得更好。可是,我自己却也就此被限制住了。每一次,我想向前踏出一步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那样的声音阻碍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后宫之中,红颜未老恩先断本就是最寻常的事情。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孩,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真的没有。我只是在某些事情上,看得比其他人更远一点罢了。我一点也不想卷入后宫的争斗中,你心中有着自己想要的平衡。可是这个平衡,或者需要后宫无数女子的血泪来织成。而我,绝对不想成为那其中之一,绝不。所以,彻儿,再见了。”说罢,转身离开了内室。
在她转身的刹那,刘彻立刻睁开眼睛,双眼炯炯有神,望着陈娇离去的背影,抿着唇不发一言。他听着连帐外,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痛苦地闭上了眼。
……
披香殿
“留宿昭阳殿,停了一日早朝,然后又留宿猗兰殿。”王灵吃完早点,听着阿静的回禀,笑了。
“娘娘。”阿静叹了口气,说道,“这次,可真是来了强敌了。卫皇后地位稳固不说,这位陈皇后,居然能让陛下为她罢朝。而且,陛下,可从不曾连着两日宠信同一个人啊。”
“不连续宠幸同一个人那是我们入宫后的事情了。”王灵很是平静地抚mo着自己的腹部,说道,“听说当年陈后在位时,连着四五年,陛下可就只宠她一个呢。”
“娘娘!那您还……”
“怕什么?便是再得宠,又能如何?她又生不出孩子。比起让陛下去碰卫子夫,李茜,我倒宁可陛下把心思花在她身上了。”王灵嗤笑道。
“娘娘……那计划,还是按照原来的吗?”阿静问道。
“不错,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而且,现在这个时候,椒房殿那里,只怕已经为了这事,急白了头发吧。我这是,乘她病要她命。”
……
堂邑侯府。
馆陶大长公主刘嫖面无表情地将一张白纸放入烛台之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是宫里来的消息吗?”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刘嫖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吓,她安然地转过头,淡淡地说道:“是啊,一个你意想不到的人送来的。”
“噢?”李希挑了挑眉毛,缓缓走到刘嫖身边,说道,“我听说宫里又有一位夫人有喜了。莫非,和这件事情有关?”
“你猜对了。正是那位王夫人送来的。”刘嫖笑了笑,“她想,和我们联手,对付卫子夫。”
“那公主的打算是?”李希摸不准这位嫡母的心意。
“你觉得本宫应该答应吗?”刘嫖反问道,见李希无意回答,便自答道,“放在从前,本宫也许就答应了,就像当年和王太后联手对付栗姬那样。不过如今,本宫已经不那么想了。彻儿不是先帝,本宫对他也没有对先帝那样的影响力。而以阿娇如今的身份,即使卫子夫退位了,得利的人也不一定会是我们陈家。更重要的是,阿娇的被废让本宫彻底认同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帝王之道,无非制衡二字。”刘嫖直视着李希说道,“在彻儿的治世下,陈家和娇娇如果想要长长久久的生存,就一定要把握住这两个字。所以,这次的事情,我们不插手。”
“殿下的意思,希明白了。”李希踱了几步,然后停下说道,“换句话说,今后一段时间内娇娇在宫中的地位如何,就看陛下在这次的事件中打算如何对待卫家,对吗?”
“不错!”刘嫖苦笑道,“如果他打算留下娇娇,那么必然会为她制造一个对手,或者说为我们陈家制造一个足以制衡的对手。”
“那么公主不插手此事的决断是对的。”李希脸上一冷,说道,“如今军中年轻的将领不多,而对匈奴的战争却不是短时间内可以结束的。卫青必然会继续受到重用,只要他受到重用,那么卫子夫的地位就不会那么容易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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