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曹庆福就把门关上了。秦梅香犹疑道:“班主……”
曹庆福打量着他身上的狐皮大氅,轻轻叹了一口气:“梅香啊,我知道你的来意。可是……有件事儿,我怕是要对不住你了。”
秦梅香摇摇头:“班主对我有再造之恩,何来对不住一说。”他恳切道:“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但凡梅香能尽到力,绝不会吝惜半点。”
曹庆福见他这样说,脸上的神色更是羞愧。他艰难开口道:“……来年的戏,怕是只能委屈你演些配角儿了。”
秦梅香知道自己因为生病误戏,是让曹家班猝不及防失了台柱。城中戏班众多,有名的班子彼此间竞争激烈。凡挑班的班主,为了一班生计,即便有了好名气,也并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是他的过错,只能往后想法子找补。但曹庆福既然提了是配角儿,想来就是把他从头路里剔除,连三牌也不给挂了。
他沉吟了一下,什么都明白了:“蕙香师弟是出科了吧。”
曹庆福点头:“就在你病后不久。一来是他年纪到了,二来……班中当时确实缺角儿。清菡和小湘虽说名气够亮,但清菡五十好几的人了,嗓子已经有了瑕疵。小湘虽然才四十出头,但这些年苍老得厉害,一上台,人家都叫他胖小湘……唱旦角儿的一旦上了年纪,唉……再红再好,毕竟也是两个老家伙了。”
曹蕙香是曹小湘的儿子,曹庆福的侄孙。梨园世家里,也不是每个后代子弟都能端得起这家传的饭碗。曹庆福自己的儿孙就不行,好在侄子里出了一个曹小湘,这在梨园里算是一脉单传,一枝独秀了。到了蕙香这一代,也是重复了前头的路数。曹家这代的七八个孩子资质都很普通,只有一个蕙香得了他父亲的灵气。
老一辈的都已经老了,新一辈的只有一个秦梅香。且当年因为曹庆福要强行把秦梅香带离洪顺班,洪顺班主心生怨恨,提出了几个非常苛刻的条件。包括秦梅香终生不得挑班做班主,终生不得再签契进入其他科班。这是为了断他以后唱戏的路。因为当时秦梅香尚未出科,如果不能签契进入其他科班,几乎就没指望靠唱戏吃上饭。没有哪个科班会要一个籍籍无名,尚未学成,又不能受控于戏班的小孩子。学戏的孩子没人要,又没戏唱,简直就是被断了生路。若是秦梅香侥幸有人捧着,自己把自己给唱红了,那也只能当个四处和人搭班的角儿,决计不能有自己的班子。没有班子,就没有势力,再红再好,在梨园也没法生成根基。虽说将来未必不可以开张授徒,但那起码也得是几十年之后的事儿了。那位班主自认为把秦梅香所有的路都堵得严严实实,可谓是坏得冒油了。
但秦梅香终究还是红了。这里头,固然有虞七少爷的慧眼识珠,却更离不开曹庆福的侠义心肠。秦梅香不得以在见证下给那些阴损的条件按了手印。但曹班主因为惜才,愿意冒梨园之大不韪,不签契地把他收入五福班教导,这才有了往后的种种。
可时间一久,虽然随着秦梅香的名气越来越大,曹家也慢慢生出了一种隐忧。没有契约,口头搭班,说走就能走。秦梅香心中很清楚,故而尽管也有其他戏班来邀,但他能推的一律推了。遇上推不掉的,也要来和班主说一声,请班主定夺。这是表示尊重与不忘本的意思。曹庆福从来也没有为难过他,相反,教了他许多在梨园中行走的道理。时间一久,人家都知道他是五福班的人,渐渐来向他张嘴的人也就少了。
曹家想要捧红一个自己的子弟,于情于理,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难就难在,班中有秦梅香珠玉在前,曹蕙香实在难以出头。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是你不好,是看同谁比着。蕙香若是在一个小班子里,早就是当家的旦角儿了。他在秦梅香病中出科,一来确实是补缺,二来也是将这个空档儿视做一个走红的机会。虽然比照师兄,他还差了挺大一截儿,但架不住他是新人,又有曹家班上下尽力地捧着。戏迷总是爱看新鲜的,他的戏又唱得确实不错。这段时间攒了些人气,正指望着一鼓作气地红起来,偏偏这个时候秦梅香回来了。
少年人的意气,让他怎么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师兄呢。
秦梅香若是仍然挂头路的牌,少不了要给蕙香配戏。若配戏的是杨清菡,那叫前辈甘当绿叶,提携晚辈;若换做秦梅香,就成了暴殄天物,欺人太甚。曹家班和曹蕙香是要给人骂的。所以也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这样的事,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秦梅香看着曹庆福满鬓的霜色,有些怅惘。曹班主这还是把他看得轻了,他受了曹家这样多的恩惠,提携曹家的后辈,原是应该。他平静地笑了笑:“班主多虑了。蕙香正是这样要紧的时候,我们大家多对他用点儿心,是应当应分的。我也不是立时三刻就能登台。只是年初一的开台戏,少不了要跟着上去热闹热闹。”
曹庆福见他这样谦和容让,面色终于自然了些:“那是自然。大年初一,班子里的人是一个也不能差的。你只要还有一口气,我拖也要把你拖上台去。”
这样一说,两个人都笑了。于是轻快地小聊了一会儿。秦梅香见他们事忙,也没有多坐,饮了一杯茶就告辞了。
开门的时候,恰看见来不及跑走的蕙香。
秦梅香冲他笑了笑:“师弟这几个月不见,似乎是胖了。”
曹班主带着一点怜爱看向蕙香:“送送你师兄。”
曹蕙香低了头,和秦梅香一起往外头去了。曹家大院儿很大,原来是旧朝一个官宦人家的私宅,有足足四进。走到游廊的时候,秦梅香的脚步慢了下来,望着园子出神。数九寒天,没出科的孩子们在花园中练功,旁边是扫成一堆的积雪。戏先生坐在椅子上,脚下是个炭火盆儿。
曹蕙香猛然开口,声音里带了一点儿鼻音:“师兄……”
“什么都别说了。”秦梅香垂了眼,回头看他,神色柔和:“蕙香,什么不要想,你只管好好地唱。曹家将来还指望着你。”
蕙香却哭了:“我是怕。我知道我什么都不如师兄,你病了,我本来替你着急,可我……一想到能登台,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我也不是想故意抢你的。那里空着,我实在太想站在那个位置了。起初想着,就站十几天,过过瘾,等你一回来,我就回到我原先的地方去……可日子一长,我就……就不想下来了。我想让座儿都看我,看着我的好。今儿你回来,我就突然觉得,你这么些年,算是白疼我了。你是我师兄……可我也知道……我……”
秦梅香抬手,轻轻拭他眼下的泪。可淌的太多了,擦不干净。蕙香怔怔地看他,一时忘了说话。秦梅香叹气,收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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