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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很少在我面前对母亲大声说话,因为,此时的母亲,因为太多的操劳,已是风中残烛,生活的重负已让她过早衰竭。父亲似乎明白,如果母亲不幸离世,他将一无所有。

有时,母亲给他喂饭,遇到肉,他会示意让母亲也吃一口。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竟为他的善举而眼含泪花。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凉生的母亲,或者,我会有一个很幸福的家,而我的母亲,也不会为了生计,因为卖血掏空了身体!如同随时会凋谢的花。而凉生,他竟可以如此安稳的生活在我的家,享受母亲委曲求全的爱和奉献?

但是我却遗忘了凉生的感受,其实,他何尝不是生活在前世今生的罅隙中,无从求救,无从呼吸。他的前生是她母亲对我们整个家庭的伤,他的今世是我母亲永远沉默的好。由此而生的内疚占据满他的生活。或许,他对我的疼爱也就是因为这份纠缠已久的内疚吧。

凉生埋入沙里的生姜只发芽,从来没开过花。我不止一次问他,世上真有姜花吗?

凉生的睫毛翘着,好看的如同女孩子一般。他想了半天,又看了我半天,他说,姜生,世上一定有姜花的。你要相信哥哥。

我相信他。

我的眼睛依旧在夜半时,极力张开,我透过夜色看清那些我总也看不穿的事,可是,夜色浓重,注定一切只是徒劳。我并没觉察,我的瞳孔从那刻起,多了一份怨恨,再也不曾清澈。

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同凉生在一起,因为他什么事情都是让着我的。可惜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那时的凉生内心有过怎样的凄惶。我只是在他笑的时候,跟着他开心的笑;在他仰望蓝天的时候,跟着他仰望蓝天;即便在他极其无聊的时候对我说“姜生,你猪”,我也会仰着纤巧的小下巴迎合着他,我就大着声音说,恩,凉生,我是猪。这个时候,他总会用杨柳枝,轻轻敲一下我脑袋,微笑的表情滑上他的唇角,午后的阳光都凝固在他坚定而忧郁的眼睛里。

我安静的看着他侧光下的面孔,这时北小武从远处跑来,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凉生啊,姜生,何满厚偷你们家鸡了!你们家翻天了,快回去啊!

何满厚是魏家坪最专业的白手起家之徒,简言之就是小偷儿。我却一直跟北小武说,我说北小武,我觉得何满厚是咱魏家坪最出息的男人,你看,魏家坪还有谁比他有本事,能把自己老婆喂得像他老婆那样膘肥体壮啊?北小武说,奶奶的姜生,你当那是养猪啊!

现在“养猪专业户”何满厚在我家兼职偷鸡。等我反应过来,凉生已经奔出老远,北小武扯着我的手追在他后面。

我和北小武跑相继在凉生身后跑回家,门外全是人,院子里一片狼藉。柔弱的母亲在石磨前不停的喘息,残疾的父亲跌下轮椅,躺在院子里,几根鸡毛滑稽的挂在他的眉毛上,凉生不顾一切跑向他,喊他,爸,你怎么了?

我悄悄的躲在母亲身边,不知情由的同她一起流眼泪。凉生冲围观的人大吼,何满厚!粗重的青筋突起在他倔强的脖子上。

何满厚从人堆里探出半个脑袋,懒洋洋的,我说了,刚才是黄鼠狼来偷的鸡!你们家怎么都不信呢?

北小武扯起嗓子,凉生,别听这孬种的,我看到了,刚才他把你爸摔下来的!我靠!何满厚,你什么时候变成黄鼠狼了……北小武的话还没扯上尾音,便被他妈一把捞怀里,那情形就跟喂奶一样,吓了我一大跳。她妈干笑,小孩子知道什么,都说了,是黄鼠狼偷的。周围的人也跟着附和着。在魏家坪,我们这个家庭的地位,远不如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母亲柔弱,父亲残疾,两个孩子尚未成年,更重要的是,魏家坪的人不喜欢凉生!

凉生的眼睛变得通红,涨满了委屈,疯一样扑向何满厚,却被何满厚一拳重重推倒在地。他固执的爬起来,再次冲上去;却被围观的人拉扯开,他们说,这孩子,怎么这样不知轻重?你何叔能骗人吗?

何满厚一脸无辜,都告诉你了,你们家里不干净,闹黄鼠狼!说到这里,他啊呀一声惨叫起来——我的牙齿恨恨的嵌在他屁股上。他惨叫着大跳,试图挣脱,可我的牙却仿佛在他屁股上生了根似的。

北小武被她妈绑在怀里仍不忘大叫,我靠,姜生,你的咬人秘籍什么时候偷着练到第十重了?

我冲着他直翻白眼,我只想咬一口为凉生报仇,我怎么知道何满厚穿了一条什么奇怪的裤子,我的牙竟然拔不出来了?

北小武她妈眼睁睁的开着我翻白眼,冲我妈叹气,你看了吧,不让你收留那不干净的野种。现在好了,好端端的自家闺女也跟着中邪了。

凉生掰开人群,他吼,你们闪开,闪开,我要看我妹妹。但是他们怕他生事端,都紧紧勒住他,凉生急得嚎啕大哭。

看着凉生像魏家坪那些野小子一样咧着嘴巴哭,我多么想喊他一声哥,我想说,凉生,咱不哭好吗?可看到满院狼藉的家,眼泪花掉了视线……

泪眼模糊中,我同何满厚一同被村里人抬到诊所里去……

以月亮的名义起誓:我们要学会坚强

诊所的老头开着手电筒看了半天,一直捣鼓到半夜,也无法下手,最后冲何满厚叹气,怕是要把牙齿留你肉里了?

我当时真想杀了那老头,那牺牲的牙齿是我姜生的,不是他何满厚的。你凭什么对他怜悯叹息?可我一想到自己即将少掉俩如花似玉的门牙,还有北小武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就张开嘴巴大哭起来——午夜的魏家坪上空传来何满厚的惨叫,我的牙齿竟然和他的屁股分开了。

我在诊所里狂漱口,诊所老头都烦了,当然以他的水平,绝不会明白,这将是我一生最龌龊的回忆。离开时,何满厚的屁股上缠满绷带,而我踩着午夜的月光屁颠屁颠的小跑回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凉生和他的影子,相对孤独着。他坐在石磨上,背对着我,搭着两条腿,一晃一晃的,月光如水一样的忧郁在他身上开出了伤感的花,他的背不停的抖动着。我轻手轻脚的转到他眼前,摊开手,凉生抬头,一滴泪水滴落在我掌心,生疼。我低着头,看着掌心的泪,小声的喊他哥,像个做错事了的孩子。

凉生一惊,他说,姜生,不是明早我去接你吗?你怎么一个人大半夜就跑回来了?你疯了?

我不做声,抬手,用衣袖擦干他脸上的泪。凉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姜生,你的牙齿没事吧?我笑,露出洁白的小牙齿。

凉生说,姜生,你还没吃饭吧?说完就跳下始末,钻到屋子里。我安静的站在月亮低下。

凉生一会给我弄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他似乎有些内疚,说,姜生,家里没鸡蛋了。你只能吃面了。

我一声不吭的吃着凉生做的面条,凉生看着我,眉头渐渐的紧。我冲他笑,我说哥,你煮的面真好吃!凉生的喉咙一紧,哭出了声音。就像他六岁那年,刚来魏家坪被我的鬼脸吓哭了那样,用胳膊挡住脸,大声的哭泣,他说,姜生,姜生啊,哥哥……哥哥将来一定天天都让你吃得上荷包蛋。

我扯开他的胳膊,用右手食指轻轻的摊平着他的眉心,指肚小心的摩挲过他的好看的眉毛,我说,哥,答应姜生,以后不要再悲伤,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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