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圆圆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韦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讳言,正是英雄本色。韦小宝道:我只跟你一个儿说,对别人可决计不说,否则人家指着骂我婊子王八蛋,可吃不消。在阿珂面前,更加不能提起,她已经瞧我不起,再知道了这事,那是永远不会睬我了。陈圆圆道:韦大人放心,贱妾自不会多口,其实阿珂她她自己的妈妈,也并不是什么名门淑女。韦小宝道:总之你别跟她说起。她最恨妓女,说道这种女人坏得不得了。
陈圆圆垂下头来,低声道:她她说妓院里的女子,是坏得坏得不得了的韦小宝忙道:你别难过,她决不是说你。陈圆圆黯然道:她自然不会说我。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妈妈。韦小宝奇道:她怎会不知道
陈圆圆摇摇头,道:她不知道。侧过了头,微微出神,过了一会,缓缓道:崇祯的皇后姓周,也是苏州人。崇祯天子宠爱田贵妃。皇后跟田贵妃斗得很厉害。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将我从妓院里买了出来,送入宫里,盼望分田贵妃的宠韦小宝道:这倒是一条妙计。田贵妃可就糟糕之极了。陈圆圆道:却也没什么糟糕。崇祯天子忧心国事,不喜女色,我在宫里没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宫。
韦小宝大声道:奇怪,奇怪我听人说崇祯皇帝有眼无珠,只相信奸臣,却把袁崇焕这样大大的忠臣杀了。原来他瞧男人没眼光,瞧女人更加没眼光,连你这样的人都不要,啧啧,啧啧。连连摇头,只觉天下奇事,无过于此。
陈圆圆道:男人有的喜欢功名富贵,有的喜欢金银财宝,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国家社稷,倒也不是个个都喜欢美貌女子的。韦小宝道:我就功名富贵也要,金银财宝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有皇帝不想做,给了我做,也做不来。啊哈,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还想弄个皇帝来做做。陈圆圆脸色微变,问道:你说的是平西王韦小宝道:我谁也没说,总而言之,既不是你陈圆圆,也不是我韦小宝。
陈圆圆道:这曲子之中,以后便讲我怎生见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将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关镇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里,不久闯闯李闯就攻进了京城。唱道:
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底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
唱到这里,琵琶声歇,怔怔的出神。
韦小宝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吗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呱呱叫。陈圆圆道:倘若我在那时候死了,曲子作到这里,自然也就完了。韦小宝脸上一红,心道:他妈的,老子就是没学问。李闯进北京,我师公崇祯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陈圆圆的曲子可没唱完。
陈圆圆低声道:李闯把我夺了去,后来平西王又把我夺回来,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货色,谁力气大,谁就夺去了。唱道:
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鬓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日落开妆镜。
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技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皇,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这次韦小宝却不敢问她唱完了没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说唱完了,否则不可多问,以免出丑。只听她幽幽的道:我跟着平西王打进,他封了王。消息传到苏州,旧日院子里的姊妹人人羡慕,说我运气好。她们年纪大了,却还在院子里做那种勾当。
韦小宝道:我在丽春院时,曾听她们说什么洞房夜夜换新人,新鲜热闹,也没什么不好啊。陈圆圆向他瞧了一眼,见他并无讥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还年少,不明白这中间的苦处。弹起琵琶,唱道: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竟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恣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尘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眼眶中泪珠涌现,停了琵琶,哽咽着说道:吴梅村才子知道我虽然名扬天下,心中却苦。世人骂我红颜祸水,误了大明的江山,吴才子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子,又有什么能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汉做的事。韦小宝道:是啊,大清成千成万的兵马打进来,你这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能挡得住吗又想:她这样又弹又说,倒象是苏州的说书先生唱弹词。我跟她对答几句,帮腔几句,变成说书先生的下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扬州茶馆里去开档子,管教轰动了扬州全城,连茶馆也挤破了。我靠了她的牌头,自然也大出风头。正想得得意,只听她唱到: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唱到这个流字,歌声曼长不绝,琵琶声调转高,渐渐淹没了曲声,过了一会,琵琶渐缓渐轻,似乎流水汩汩远去,终于寂然无声。
陈圆圆长叹一声,泪水簌簌而下,呜咽道:献丑了。站起身来,将琵琶挂上墙壁,回到蒲团坐下,说道:曲子最后一段,说的是当年吴王夫差身死国亡的事。当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说的是我的事,为什么要提到吴宫就算将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过了。吴宫,吴宫难道是说平西王的王宫吗近几年来我却懂了。王爷操兵练马,穷奢极欲,只怕只怕将来唉,我劝了他几次,却惹得他很是生气。我在这三圣庵出家,带发修行,忏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说道这里,呜咽不能成声。
韦小宝听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丽,曲调动听,心旷神怡之下,竟把造访的来意置之脑后,一听她提到阿珂,当即站起,问道:阿珂到底怎么了她有没行刺平西王她是你女儿,那么是王爷的郡主啊。啊哟,糟了,糟了。陈圆圆惊道:什么事糟了
韦小宝神思不属,随口答道:没没什么。原来他突然想到,阿珂本来就瞧不起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自己这个妓女的儿子,更加天差地远。
陈圆圆道:阿珂生下来两岁,半夜里忽然不见了。王爷派人搜遍了全城,全无影踪。我疑心疑心忽然脸上一红,转过了脸。韦小宝问道:疑心什么陈圆圆道:我疑心是王爷的仇人将这儿偷了去,或者是要胁,要不然就是敲诈勒索。
韦小宝道:王府中有这许多高手卫士和家将,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阿珂师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够大的了。陈圆圆道:是啊。当时王爷大发脾气,把两名卫队首劣诩杀了,又撤了昆明城里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几天查不到影踪,王爷又要杀人,总算是我把他劝住了。这十多年来,始终没阿珂的消息,我总道总道她已经死了。
韦小宝道:怪不得阿珂说是姓陈,原来她是跟你的姓。
陈圆圆身子一侧,颤声道:她她说姓陈她怎么会知道
韦小宝心念一动:老汉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戒备何等严密。要从王府中盗一个婴儿出去,说不定还难于刺杀了他,天下除了九难师父,只怕也没第二个了。说道: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说的。陈圆圆缓缓点头,道:不错,不过不过为什么不跟她说姓姓韦小宝道:不说姓吴哼,平西王的姓,不见得有什么光采。
陈圆圆眼望窗外,不禁呆呆出神,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韦小宝问道:后来怎样陈圆圆道:我常常惦念她,只盼天可怜见,她并没死,总有一日能再跟她相会。昨天下午,王府里传出讯息,说王爷遇刺,身受重伤。我忙去王府探伤。原来王爷遇刺是真,却没受伤。
韦小宝吃了一惊,失声道:他身受重伤,全是假装的陈圆圆道:王爷说,他假装受伤极重,好让对头轻举妄动,便可一网打尽。韦小宝茫然失措,喃喃道:果然是假的,我我这大蠢蛋,早该想到了。心想:大汉奸果然已对我大起疑心。
陈圆圆道:我问起是何等样人。王爷一言不发,领我到厢房去。床上坐着一个少女,手脚上都戴了铁铐。我不用瞧第二眼,就知道是我的女儿。她跟我年轻的时候生得一模一样。她一见我,呆了一阵,问道:你是我妈妈我点点头,指着王爷,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汉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给爹爹报仇。王爷问她:你爹爹是谁阿珂说:我不知道。师父说,我见到妈后,妈自会对我说。王爷问她师父是谁,她不肯说,后来终于露出口风,她是奉了师父之命,前来行刺王爷。
韦小宝听到这里,于这件事的缘由已明白了七八成,料想九难师父恨极了吴三桂,单是杀了他还不足以泄愤,因此将她女儿盗去,教以武功,要她来刺杀自己父亲。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随即想到:是了,师父一直不喜欢阿珂,虽教她武功招式,内功却半点不传,阿珂所会的招式固然高明,可是乱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观老师侄这样渊博,也瞧不出她的门派。嗯,师父不肯让她算是铁剑门的。我韦小宝才是铁剑门的嫡派传人。想到九难报仇的法子十分狠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陈圆圆道:她师父深谋远虑,恨极了王爷,安排下这个计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爷,那么是报了大仇。如果行刺不成,王爷终于也会知道,来行刺他的是他亲生女儿,心里的难过,那也不用说了。韦小宝道:现下可什么事都没有啊。她没刺伤王爷,反而你们一家团圆,你向阿珂说明这中间的情由,岂不是大家都高兴么陈圆圆叹道:倘使是这样,那倒谢天谢地了。
韦小宝道:阿珂是你的亲生女儿,凭谁都一眼就看了出来。不是你这样沉鱼落雁的母亲,也生不出那样羞花闭月的女儿。他形容女子美丽,翻来覆去也只有沉鱼落雁、羞花闭月八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字眼,顿了一顿,又道:王爷不肯放了阿珂,也总不能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喝道:认贼作父,岂有此理
门帷掀处,大踏步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僧来,手持一根粗大镔铁禅杖,重重往地下一顿,杖上铁环当当乱响。这老僧一张方脸,颏下一部苍髯,目光炯炯如电,威猛已极。就这么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门口,但见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狮,气势慑人。
韦小宝吃了一惊,退后三步,几乎便想躲到陈圆圆身后。
陈圆圆却喜容满脸,走到老僧身前,轻声道:你来了那老僧道:我来了声音转低,目光转为柔和。两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爱慕欢悦的神色。
韦小宝大奇:这老和尚是谁难道难道是阿姨的姘头是她从前做妓女时的嫖客和尚嫖妓女,那也太不成话了。嗯,这也不奇,老子从前做和尚之时,就曾嫖过院。
陈圆圆道:你都听见了那老僧道:听见了。陈圆圆道:谢天谢地,那孩儿还还活着,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入老僧怀里。那老僧伸左手轻轻抚摸她头发,安慰道:咱们说什么也要救她出来,你别着急。雄壮的嗓音中充满了深情。陈圆圆伏在他怀里,低声啜泣。
韦小宝又是奇怪,又是害怕,一动也不敢动,心想:你二人当我是死人,老子就扮死人好了。
陈圆圆哭了一会,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儿吗那老僧森然道:尽力而为。陈圆圆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泪,问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那老僧皱眉道:总而言之,不能让她叫这奸贼作爹爹。陈圆圆道:是,是,是我错了。我为了救这孩儿,没为你着想。我我对你不起。
那老僧道:我明白,我并不怪你。可是不能认他作父亲,不能,决计不能。他话声不响,可是语气中自有一股凛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军万马,也会一齐俯首听令。
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一人长笑而来,朗声道:老朋友驾临昆明,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紧哪正是吴三桂的声音。
韦小宝和陈圆圆立时脸上变色。那老僧却恍若不闻,只双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
蓦地里白光闪动,嗤嗤声响,但见两柄长剑剑刃晃动,割下了房门的门帷,现出吴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跟着砰蓬之声大作,泥尘木屑飞扬而起,四周墙壁和窗户同时被人以大铁锤锤破,每个破洞中都露出数名卫士,有的弯弓搭箭,有的手挺长矛,箭头矛头都对准了室内。眼见吴三桂只须一声令下,房内三人身上矛箭丛集,顷刻间便都变得刺猬一般。
吴三桂喝道:圆圆,你出来。
陈圆圆微一踌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摇头道:我不出来。转头轻推韦小宝肩后,说道:小宝,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出去罢
韦小宝听到她话中对自己的回护之意甚是至诚,大为感动,大声道:老子偏不出去。辣块妈妈,吴三桂,你有种,就连老子一起杀了。
那老僧摇头道:你二人都出去罢。老僧在二十多年前,早就已该死了。
陈圆圆过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韦小宝大声道:阿姨有义气,韦小宝难道便贪生怕死阿姨,我也跟你一起死。
吴三桂举起右手,怒喝:韦小宝,你跟反叛大逆图谋不轨,我杀了你,奏明皇上,有功无过。向陈圆圆道:圆圆,你怎么如此胡涂还不出来陈圆圆摇了摇头。
韦小宝道:什么反叛大逆我知你就会冤枉好人。
吴三桂气极反笑,说道:小娃娃,我瞧你还不知这老和尚是谁。他把你蒙在鼓里,你到了鬼门关,还不知为谁送命。
那老僧厉声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
韦小宝大吃一惊,道:你你便是李闯李自成
那老僧道:不错。小,你出去罢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李某身经百战,活了七十岁,也不要你这小小的清廷官儿陪我一起送命。
蓦地里白影晃动,屋顶上有人跃下,向吴三桂头顶扑落。吴三桂一声怒喝,他身后四名卫士四剑齐出,向白影刺去,那人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四名卫士震得向后退开,跟着一掌拍在吴三桂背心。吴三桂立足不定,摔入房中,那人如影随形,跟着跃进,右手一掌斩落,正中吴三桂肩头。吴三桂哼了一声,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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