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赵国公这只出头的傻鸟是跑不掉的,没几天就给抓了起来,之后又牵连出了一大堆狗仗人势的门人子弟,押解抄家的时候围观者甚至爬上了墙头翘首张望,望南楼的说书人两天就编完了一套新书,拥趸甚众。
太子刚开始听证就遇见了这么大一桩案子,小少年好生长了一番见识,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好生长了一番见识。
快下朝的时候,一直不怎么表态的雁王忽然问道:“太子殿下怎么看?”
小太子被李丰保护得很好,天真烂漫,也没那么多心眼,曾经奉李丰之命“请教”过他四皇叔,听长庚问起,便不假思索地将人家教他的话脱口而出:“韩非有言,‘君无术则蔽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国之安定托于法,人有贤愚忠奸,事有是非曲直,倘若法度不明,必使党群横行、小人横行,那……当政者岂不是就管不过来了吗?”
他那童音奶气未消,像个课堂上被拎起来答师父问的学童,说完,还满怀期待地看了看长庚。
长庚笑而不语,李丰则板着脸呵斥了他一句:“照本宣科的显摆什么,回去好好用功,不可懈怠。”
太子没敢吭声,只好耷拉着脑袋应了,可他这童言童语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以己度人的人,就算看见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也会觉得此人同自己一样满腹心机,句句藏锋。
当天晚上,十一岁的太子这番话就从深宫中不胫而走,方大学士瞒着方钦,将一干拥立过先帝的老豺狼召集到了一起,把太子的每一颗唾沫星子都扒拉出来分析了一遍,明白了李丰的意思。
“三代了,”方大学士冷笑道,“天恩难及,诸位想必也看出来了,皇上让太子听政,是铁了心想要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命。”
另一人道:“那时要不是王国舅搅局,咱们谋划得当,指不定雁王现在已经因为混淆皇室血统被褫夺王位,发配到穷乡僻壤之地了,什么地方爬出来的野种也敢骑在咱们头上耀武扬威,方兄,当断不断,可必受其乱啊。”
方大学士的脸颊绷出了一道锋利的痕迹,他缓缓地环视周遭,低声道:“诸位不妨将心里话都写在手里。”
多年前,这一群野心勃勃的阴谋家曾经凑在一起,亮出各自的手心,手心里写的是元和先帝的名字,此时,他们已经日薄西山,老得老,死得死,重新凑在一起,摊开各自老朽的手心——
“清君侧。”
“清君侧。”
“清君侧,皇长子无母。”
……
“当年肃王路上佯装生病,是老朽事先获悉他想暗中进京的打算,请了长公主令,让北大营拦截,以‘谋反’之名将其拿下,推先帝上位,成就了一番成王败寇。”方大学士几不可闻地低声道,“如今京城中这个情况诸位也看见了,如何先下手为强,何人可用,想必今日前来,诸公都是有章程的。”
方大学士并非脑子一热,他知道这一回没有顾家人站在他们这边,想调动北大营是不可能的。而自从上一次御林军刘崇山作乱,御林军的编制也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调整,凡百户以上,必须经过严格核查,确认家世清白,军功货真价实,杜绝了一些人钻空子,同时分两部双向管理,彼此间互相牵制、互不干涉,严防御林军中有人一手遮天,犯上作乱。
但凡事有利就有弊,大梁世家分文武,武将也有公侯门第,然而大多都衰落了,否则元和年间不会无人可用到让一个半大孩子领兵。这些靠祖荫而生的名将之后,倘若文不成武不就,就会像刘崇山一样通过后门进御林军,熬年头混几年资历,再找个由头能捏一笔军功,平步青云。
多年磨合,这些少爷兵和真正的将士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特别的生态,双方互相给面子,既能保证战斗力,也兼顾了关系和面子。
可惜,这个平衡自御林军哗变后,被李丰破坏了。
上位者激愤之下的一道律令或许自以为清明,当时也没人提醒正在气头上的李丰,由着他堵死了京城少爷们的升官梦。
哪家的少爷不是娇生惯养?谁能甘心一辈子当个小小的军户?
得罪少爷不可怕,重要的是,大梁朝早年重武轻文,祖宗留下来一个特权——军功封爵者可养家将,保留一部分武装,并荫庇后世,危难时可以作为国度最后一道战力,刘崇山吕常等人叛乱时,方钦就是用这批战力牵制住了叛军,拖到了北大营赶到。
方大学士环顾四下,说道:“顾昀增兵西南,同时又在东海大动干戈,手中可用之人捉襟见肘,眼下他的人全在四境镇守,北大营又非传召不得入内,李旻乃是沽名钓誉之徒,身边不喜人多,走到哪都不过是跟着一两个老东西,听说他骑射工夫不错,可也不过就是在城楼上耍过几次花拳绣腿,谅他也碾不了几颗钉,想除掉他不难——只是不知诸位是想要‘暗清’,还是‘明清’?”
旁边有人问道:“敢问方公,何为暗,何为明?”
只听这位才满半朝的大学士面不改色:“若要暗,只需请上死士二三十人,趁夜埋伏在李旻下朝途中,截而杀之,淹没证据,等此时风平浪静、不了了之,皇上也没办法。若要来明的……那就须得让皇上知道,谁是忠臣良将,他的江山社稷是谁保下的,乱臣贼子是如何被拿下的——还有储君何人可担。”
“这……方公,明着来只怕不容易。”开口说话的是当年京城三侯爵之一的平宁侯之子,老侯爷早已去世,此人大腹便便,走路都很吃力,一年不见得出几次门,全然不像名将之后,脑筋却意外的清楚,此时侃侃道,“且不说动手的时候该如何避开御林军与禁卫,就说万一得手,以皇上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气,他不会追究到底吗?北大营的刺头确实死干净了,现在老老实实地非传召不得入内,那么倘若皇上一怒之下真的传召呢?就说他们离的远,那么宫中禁卫与宫外御林呢?刘崇山吕常一党哗变之事至今风波未过,恐怕没那么容易。”
“宫中可不是什么场合都有禁卫的,御林军更不是什么地方都进得去,半个月以后皇上大寿,今年那东海两江前线有捷报,礼部马屁精必会借此时机提出大肆操办,可钻的空子会很多,”方大学士轻描淡写道,“至于皇上事后发作……”
他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嘿嘿一笑,狭长微垂的眼皮抬起来:“那就只好让他‘发作不起来’了……怎么,诸公真当没有了李旻,皇上就会轻易放过咱们?太子今日早朝上说的话诸位也都听见了,那太子一个小小孩童,懂什么国家大事,那些话都是谁教他的?才十一岁,他就满口‘法不容情’,‘去朋灭党’,当庭指桑骂槐,就差指着我们得鼻子说我辈皆小人了,诸位当断不断,难不成要等着日后太子登基,赐一丈白绫?”
此言说得不算隐晦,离经叛道地惊世骇俗。方大学士不愧是经历过将元和先帝托上台的老臣,胆大包天,不动则已,出山就要做一票大的,直言“皇帝不干就干皇皇帝”,“太子不听话,那就换他那没了娘的大哥来当傀儡”。
平宁侯瞠目结舌良久,有点结巴地提出了另一个要命的问题:“那……顾昀岂会善罢甘休?”
“外事团尚在路上,都已经安排好了,”方大学士低低地笑了一声,“前线、虎视眈眈的番邦贼寇、使团——怎么,这么天时地利,诸位难道想不起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
一场风暴正在中心酝酿,风暴口上的雁王却还似乎毫无知觉,依然每天按点点卯,不遗余力地推行他的新政。
还刚刚愉快地收到了一封来自顾昀的书信。
这封信顾昀直接寄到了家里,是封彻头彻尾的家书,霍郸递给他的时候,长庚那双突然亮起来的眼睛闹得霍统领起了一张大红脸。
“他还长出三头六臂不成了吗?”长庚一边将那信封抬起来对准光,小心翼翼地隔着信封观察里面的内容,一边半真半假地对霍郸埋怨道,“一边对付着洋人,一边还有这种闲情逸致,让我说他什么好。”
侯府从未有过传统意义上的“女主人”,霍伯这个贴身护卫隐约知道点什么,然而至今也难以适应,特别没法和这位身份特殊的“另一个主人”讨论自家大帅家信。听着雁王这话,他感觉自己的角色从家将统领变成了一个碎嘴嬷嬷,只好十分羞赧地戳在一边,充当一根脸红脖子粗的门柱。
开战以来,顾昀还是第一次给长庚寄这么厚一封家信,长庚一时有点舍不得拆,将那信封拿在手里反复摩挲,凑在鼻尖轻轻地嗅了一圈,仿佛能从中闻出一点远方那人的味道来,一脸沉迷。
霍郸脸上的血快从毛孔里渗出来了,结巴道:“王、王爷,您……您干什么呢?”
长庚扫了他一眼,好像觉得霍郸面红耳赤的样子特别好玩,便故意逗他道:“昨天做梦还梦见了我义父,半夜一醒过来愣是睡不着了,可算是知道了一回什么叫‘辗转反侧’,结果今天就收到他的信,你说巧不巧?”
霍郸:“……”
“我义父”仨字让他打了个寒战,霍郸痛心疾首地想道:“小侯爷这办的都是什么事?怎么越大越不像话了!这是要将九泉之下的老帅和公主气活过来啊!”
长庚偷偷笑了一下,正要拿小刀划开信封,突然,一只临渊木鸟闯了进来——那日刘仲前来投诚,长庚没有十分相信他,派了一明一暗两个临渊阁之人随行两江,明着的假扮刘家小厮,联系刘仲和京城,暗着的是位高手,尾随使节团探查种种异动,随时传信京城。
长庚忙将顾昀那封私信收进怀中,先拆看了木鸟。
片刻后,他冷笑一声——有些人想的还挺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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