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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黎祥欲言又止。

唐一霆把杯子重重放下,一滴褐色的液体溅到白色的桌面上。“黎叔,”他说,“就因为那个瞎子的一句话,我妈一生都活在痛苦当中。而我跟我弟弟也整整二十年无法相认。现在,你还想用这句话来让我抛弃他吗?再怎么说,他曾经也是你看着长大的。”

黎祥脑中闪过唐一路还在襁褓中的样子。那时唐夫人一连生下两个男孩,唐家上下却没有人敢露半点喜色,因为就在他们出世的第二天,一个据说是天人转世的算命先生连算三卦,次次都是大凶之兆。

在他的家乡有这样的说法:双生之子必有一凶。他们往往在孩子刚生下来时就把其中一个放进水缸中溺毙。

是唐夫人拼了半条命保住两个孩子。但从那以后,唐家的生意一落千丈,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重现昔日辉煌。两个孩子满七岁的时候,他们的父亲下狠心要除掉一人,在唐夫人声泪俱下的劝说下,最终决定把一个孩子送走。那个孩子就是唐一路。送走他的当天,他们就发现了新的煤矿,挽救了唐家濒临破产的窘况,之后的投资又频频获利,从而腾达至今。

“您要是想弥补他这些年来受到的不公平对待,完全可以提供给他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不一定非要留他在身边。”

“不留下他?”唐一霆凝视着桌面的水渍,像是要用目光将它擦除。“那我之前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他撑着椅把手,有些吃力地站起来。黎祥随后抽出纸巾把桌面擦干净。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知道我一旦决定的事从不改变。”唐一霆走到窗边。哗的一声,白色的窗帘被拉开。阴沉的房间顿时亮了起来。同时被点亮的还有他略微疲倦的脸。

“那白小姐那边……”

“哼,”唐一霆冷笑一声,“她的死活跟我们毫无关系。等查理把那个叫萨特的家伙解决掉就让他回来。噢,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神采飞扬的男人从窗口探出身子,微笑着深深呼吸。空气中飘来一股幽香,明媚的阳光散落在他身上,把他洁白的西服映出旧照片一般淡淡的黄。

玫瑰花与矢车菊(三)

“哈,被我踩到尾巴了。小傻妞,你竟敢偷喝我的酒!”

“笑?我真是没见过比你还脸皮厚的女人,骂都骂不走。”

“还笑?看来我对你是太温柔了。来,你不是喜欢喝我的酒吗,把这杯都给我喝了。”

“你再笑,笑啊,怎么,笑不出来了?”

“哈哈哈哈,看你的脸。”

“我的脸……很丑吗?”

白可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张扬的带着一点点鼻音的笑声还在回荡。她伸出食指在冰冷的玻璃上轻划,划上她弧度美好的眉毛,打了珠光的眼尾,鲜艳润泽的嘴唇。发间的一朵玫瑰红得要滴出血来。

他看到她这个样子,会生气吧。

“白可,该你了。”贝莉满身酒味地从前台跑进来。“别看了,今天你是最抢眼的。”她拉回白可的手,把她的椅子转过来面对自己道:“这半个月以来你一直表现的很棒,待会儿上台像平时那样唱就行。那家伙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你一定要看他的眼睛,一定要。哦,上帝,我比你还紧张。去吧去吧,你一定会成功的。”

贝莉把白可从座位上拉起来,半推着她来到帷幕后面。台上震人的音乐和台下的吵杂声再次把她拉进回忆。她还是青涩少女时,曾忍不住好奇把帷幕勾开一个小缝。缝里露出一双干干净净的大眼睛。她看到台上光影炫跳、手臂挥舞,一个魔魅的身影激情四射地转动数圈后,不经意在她眼前停下。停下,抛出媚眼。

“男人为什么嫁不出去?因为不知道深浅。女人为什么嫁不出去?因为不知道长短。”

她笑出了眼泪。只是不久前的事情,却好像已经隔了几辈子。

“玫瑰小姐,玫瑰小姐。”

“叫你呢。”贝莉推了推白可。

白可回过神。一个侍应生很紧张地对她说:“我们的dj找不到‘夜来香’这首歌,你换一首吧。”

“你吃屎的啊,怎么不早说。”贝莉张口骂道。

“没关系,”白可笑了笑说,“换成那首‘玫瑰’吧,正好我也叫玫瑰。”

“可是这首歌不够特别,我怕引不起他的注意。”

“不会的。我有把握。”

白可自信一笑。正要离去的侍应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帷幕突然被掀开,跳完火热群舞的男女从他们身旁挤过,香气冲天。待他们走远,台上换成了轻音乐。白可整了整刘海,调整呼吸。终于轮到她了。

看着殷红的身姿摇曳而上,贝莉不禁感叹,这个女孩子是真的不一样了。

尖细的鞋跟踩在木质的舞台上咯嗒咯嗒地响,每一声都震在她心上。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要用自己廉价的美丽取悦台下的观众,这也是他曾做过的事。

才只是午后的光景,台下的人并未坐满,灯光也未全部打开。浅淡的天光从屋檐上的一排玻璃透进来,给大厅里披了一层朦胧的暧昧,也添了些乘虚而入的阴影。最中间的位置上,习惯夜行的动物躲在宽敞的阴影里畅谈欢笑。

一切都预示着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下午。

她清了清嗓子,调好高架上话筒的位置,转身对dj微微示意。歌的前半段,她决定用清唱。

乐声停止。

失去音乐的掩盖,台下交谈的声音顿时变得清晰。沉浸在酒和表达自我的畅快中的人们连一个关注的眼神都没有留给她。她没有在意,还是像往常一样,把手懒懒地搭在话筒上,大方自然地启唇清唱:“有人说,爱是条河流,淹没了纤弱的芦苇。有人说,爱是把利刃,伤的你鲜血淋淋。”

与声色场所完全不相符的清丽嗓音,填满每一次交谈间断的空隙,像是不经意间路过,连同台上唱歌的女人,都搭配了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有人说,爱是种渴望,缠绵着无尽的痛楚。我却说,爱是朵鲜花,你就是那唯一的花种。”

她闭着眼睛,一只手缓缓提起,放在胸口,微微抬起的食指和中指轻触两根锁骨之间的皮肤,用指尖专心地感受着声音的振动。这首歌她练了很多遍,本想只为他而唱,可既然命运把她推上舞台,众人仰视之下,怎能不唱得尽兴。

音乐起,她张开眼睛,按计划好的那样向大厅中间的位置张望。

“害怕破碎的心,永远……跳不出……”

听了无数次唱了无数次的歌,她居然忘词了。她总是这样,一看到那个人微笑的样子就感觉不到全世界,连自己都快要失去了。

大厅的中央,正对着她的长沙发上,坐着她日夜思念的人。他翘起一只腿,两臂伸直,悠闲自在地靠在沙发背上。所有的光仿佛都聚集过来,柔柔地落在他四周。

她有些心虚,又舍不得不看他。而他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嘴角边微妙的弧度里,既有等着看好戏的嘲弄,又有毫不掩饰的温柔纵容。他虽只是慵懒地坐在那里,却让她感觉非常安心。她相信如果她现在从台上摔下去,下一刻,他就会如闪电般冲过来。

可是她不能和他说话,不能跳下去抱住他,只能把一切思念唱给他听。

逐渐沸腾的音乐加上强有力的和声自她背后奔涌而出。她忍住悲伤,鼓足勇气,让她的声音带领着背后的力量,一齐奉送到他面前。这是她唱给他的情歌,她要的仅只是他一个人的微笑以及他眼里的深情。

“夜晚寂不可耐,路途遥不可及,你却坚信:爱只为坚强与幸运的人敞开怀抱……”

勇气用完了,声音开始颤抖。她的眼里溢满泪水,朦胧中看到他歪过头,对她眨了眨眼睛。

一、二、三。

泪水决堤,她低下头努力抽泣,想把多余的泪水流干。还有一句话了,她要坚持唱完。

乐声又轻柔起来,她稳住自己的声音,跟上节奏,把剩下的单词一个一个,用力吐出:“铭记:在冬天积雪的最深处,蕴藏着一粒希望的种子,沐浴在太阳的关爱下,将孕育出一朵春天里……娇艳的……玫瑰。”

手臂不知何时探出去,他在她指尖的方向,笑容一点一点模糊,聚集的光开始消散,直至不见。

余音袅袅中,她的表演结束了。

大厅安静片刻,又恢复了喧闹,连一句喝彩都没有。来此寻欢作乐的人们都十分清楚,不用多久这个泪洒舞台的歌女就会明白,笑比眼泪更值钱。

“居然哭成那德性,难不成还被自己的歌声感动了?”

一个胖子讥笑道。坐在他左手边戴着金丝框眼睛的男人晃着腿,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女人,问:“她是在看我吗?”

胖子哈哈大笑说:“她是在看你的钱。”

“无所谓,我喜欢她看我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我是这世上的唯一。”男人说完抿着嘴笑起来,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灵光乍现下得到的句子。

“错了,应该是:就好像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给钱的嫖客。”胖子不屑地瞥了一眼正走下台的白可,“不过是个少见的中国表子而已。”

“你太缺乏审美的眼光。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吗?”男人神秘一笑,“我看到‘一个忧伤寂寞的性感少女正透过这个浓妆艳抹的年轻表子闪闪发光’。”

胖子听得云里雾里,男人转动着拇指上的钻戒说:“你该多读点书了。”

“说起读书,我听说这个‘性感少女’很会背诗,怎么样,有兴趣吗?”胖子问。

“这可真是难得。”男人反复拔出戒指再迅速套回去,镜框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表演结束后送到我公寓。”

嘭嘭嘭嘭,台上摇滚乐队打出的骇人的鼓点子一直在她身体里轰鸣。她面对镜台,神经质地跟随节奏轻点着下巴。镜子里,贝莉左冲右撞地冲她跑来,边喘气边笑。

她酸痛的脖子终于能够停下。

玫瑰花与矢车菊(四)

星光闪烁,又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幻想着他的温度。玻璃映出男人瘦长的身影,他在她颈间嗅了嗅,露出享受的表情,绅士地伸出手,把她领进卧室。

“你听说过保罗·萨特吗?”男人问。

“听过,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作家。”她低眉顺目地答道。

“真是个好孩子。听说你会背诗?”男人说着,手指摩挲她发簪上的玫瑰。

“是的。”

“真漂亮。”

男人手中握着细长的簪子,看着白可垂下的一头青丝发出惊叹。“没有用摩斯或者其他什么固定吗?”他像个好奇小子一样拨弄着白可的头发,待确定那头发里没有丝毫他想象中的东西后,咧嘴笑出来。镜框后的眼睛却瞪的老大。他看看手中的簪子,又看看白可,摇头说:“这太锋利了。”

听见身后一声清脆的响,她忍住转头的欲望,脑中的齿轮在飞速转动。她抬起头含羞带怯地看着他,抚上他的脸想替他把眼睛摘下。

“别碰。”男人大声阻止。

她吓得缩回手。

“别怕,”男人的脸变得飞快,笑着抚摸她光滑的手臂,说,“半个月前有个表子在我脸上留下块疤,还没来得及做手术修复。我怕太丑了吓着你。”

她两眼泛着泪光,楚楚可怜地替他解开衬衫的扣子。

男人俯过身想吻她,她红着脸躲开。男人也没有强逼,手来到她胸前。旗袍的结扣在他保养得宜的手指中被迫一一分开。

“背一首诗来助助兴,长一些的。”男人说。

她吞了口吐沫,想了一会儿,念了一首曾让她痛哭流涕的诗:“你已经长逝——年轻、美艳,人世间谁能比拟;绰约的倩影、绝代的芳颜,这样快回到土里!大地的眠床已将你接纳,游人就在那上面践踏,嬉笑着,不以为意;有一双眼睛却万难忍受,哪怕只一霎,瞥见那坟头!”

“这一首……”男人停下啃咬她锁骨的动作,想了想说,“虽然有些伤感,不过就这首吧。”

她微微喘息,盯着天花板上暗红的花纹继续念道:“我不想探听你潜寐何方,不想瞧那儿一眼;让那儿花草随意生长,反正我不会看见。这已经够了:我终于明白,我从前,今后,长期所挚爱,像万类一样朽烂;难道还需要墓碑来提醒,我所眷恋的原来是幻影?”

“你的发音不太准呢,小姑娘。”男人捏捏她的脸,手滑向她的膝盖,托起她一只腿。一会儿,他发出一声赞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颜色。”

她的手指掐进床单里,默默告诫自己说:就当我死了。在男人俯下身的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机械地念着:“一直到最后,我依然爱你,正如你对我情深;悠长的往日,你始终如一,如今更不会变心。死亡把爱情严封密罩,岁月冻不冷,情敌偷不掉,谎言也断难否认。我再有变化,过失,或错处,你岂能知悉?——好教人凄楚!”

男人的重量压得她快窒息,未被唤起反应的身体在突然的进攻下疼痛无比。这样的疼,她在他身下也经历过。

那回,他刚刚软在她体内,不等呼吸顺畅就捧起她的脸与她狂热亲吻。尝到一股咸味后,他停下看她,却见她在默默流泪。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疼。”她委屈地说。

他立刻抽离她体内,不停吻着她的额头和脸颊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粗鲁。”

“我说了让你停一下……”她皱起眉。

“我太投入了,”他说,“可是你要知道,男人到了那一刻,就算被枪指着都停不下来。”

“你自己的身体你控制不了吗?”

“我的身体……”他坏笑着说,“他可是被你掌控着。”又缠绵了些时候,他用他渐渐肿起的□摩擦她的腿。“我会温柔的。”他说。

一波一波的疼痛压过他柔情的嗓音,粘腻的触感爬满她的全身。

“叫出来!”男人挺起身命令。

她大叫出声,没有丝毫装腔作势。男人侧过耳,做出用心聆听的表情。

“我也不知我能否禁受,目睹你红颜消褪!晨光愈明艳,那么随后,夜色就愈加幽晦!”诗,还在继续念着,她尽力让发音准确,一边还注意着男人的表情。

男人陶醉在他自己摇荡的梦幻中,闭着眼,像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他没有注意到她漏念了几段诗文。

夹紧双腿,她记得这个动作总是让他难耐呻吟。这个男人也不能幸免。

男人浑身都在痉挛,连带着也让她更为胀痛。她咬着牙道:“留在世上的异宝奇珍,你让我随意赏玩;但是,它们又能值几文,怎比对你的忆念!”

男人的金丝镜框几乎就要被从脸上甩下,一块淡红色的疤在眼角颤抖。

她再也看不下去,拼命夹紧双腿。

“你那永不寂灭的灵魂,穿过阴暗冷晦的永恒,终于回来我的身边。”听到男人一声猛烈的抽气声后,她从嘴里吐出一枚闪闪发亮的十字架。

“你已埋葬的爱情胜过一切,只除了爱情活着的……”

按下。

“……岁月!”

刺入。

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搅动比她想象中容易得多。拔出的一刻,一丝淡黄色的液体顺着架身流下。男人的身体,凡事她能感觉到的肌肉,都霎时像石膏一样僵硬。突然,他在她身上猛烈地抽搐起来,手脚不停抽打在她身上。她泛起一阵恶心,用力推开他,用力滚到地上。

几分钟后,男人停止了抽搐。僵卧在床上,一条腿弯曲,一条腿直伸,像一只爬到水泥路面被晒成干的青蛙。

死了。

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心跳。

她成功了吗?是的,她成功了。可是她感觉不到一丁点成功的喜悦,只觉屋顶的灯光在晃动,地面像甲板一样湿冷。她的身体未着寸缕,期待着有人能来为她盖上一件红色的大衣。

手里的十字架闪着寒冷的银光,她盯了它半晌,用力握住,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耻骨、脖子,她举着发簪在他说过的地方用力刺入,直到无法更深才拔出来。动脉滚烫的血呼地飞溅到她脸上。

只刺了两下却像是用尽了力气,她急促地呼吸,脚步不稳地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坚硬的物体抵住她脚心。抬起脚,一抹殷红吸引住她的视线,她怔住。

爱人虚弱的脸闯进脑中。

一把捡起发簪,她冲到床边,抽出床单使劲往上翻。男人的身体像砖头般抖动了几下,沉甸甸地翻了过去。

她高举簪子,对准他的刚门,伴着一声嘶叫,狠力刺入。

好了,结束了。

她站在床边呆看着一动不动的尸体,温度、距离、时间,统统都不存在了。

身体到了极限,腿再也无法支撑全身的重量,她像忽然被抽走了膝盖骨,栽倒下去,试了好几次才爬起来。拿掉男人的眼镜,在他眼角的伤口处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吻后,她穿好衣服,踉跄地走到窗边。

天已经亮了。微亮。没有星星愿意陪她一起飞翔。

那就算了。

单腿跪在窗沿上,她回过头最后看了眼她的杰作。精致的簪子在肉里末了一半,那样子倒像是从这龌龊男人的股间开出了一朵红色的小花。

傻呵呵地一乐,她松开双手,朝着地面飞撞而下。

清晨的路面有一点积水,沾在她腿间痒痒的。她没有动,静静趴着,想到她此刻的体验和他曾经历过的一样,欣喜得不愿起来。其实她是累了,好累,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一滴血沾着口水从腮边流下,嘴里满是腥甜的味道,舌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粘膜,而那片只属于他的地方,也是一样。

疼得她想哭。

贴在地上的耳朵隐隐听到脚步声,一双漂亮的红皮鞋无声无息地停在身旁,她懒懒地抬起眼皮向上看去。

“妈妈……”她微笑着唤道,火红的大衣映满了她整个视野。

“白可啊,”她听到梦中的声音温柔地对她说,“你要记住,等我们有了坚定的要为之付出一切的信仰之后,灵魂的纯洁已经与肉身无关。”

“真的可以无关吗?”她哭了出来。

梦中的声音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问,而是把全部力气用来挪动手指,撑起手臂,一点一点慢慢站起,慢慢走出空无一人的巷子。

身后的朝阳从云中奋力探出额头,为她照亮前方的路。

玫瑰花与矢车菊(五)

“some say love……hm……some say……”

“a river……a razorhn……soul to bleed……”

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吟唱。光脚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忽急忽徐。他喉头一阵阵发紧,想睁开眼睛却没有办法。哪怕是幻觉也想看一眼啊。

不知是不是听到他的心声,脚步从房间的另一边走过来,停在他的床头。温暖的触感沿着额角滑到他的脸际,他听到一个甜腻的嗓音说:“lucy,i love you。”

身下的床板开始塌陷,他瞬时掉进深渊。

猛地惊醒过来,眼角一片濡湿。四下里看了看,熹微晨光中,白色静止的家具透着陌生的气息,薄纱窗帘随风飘出一个美丽的弧度,上面绣的金线隐隐闪着光。

他摸摸额头,温度偏高,怕是发烧了。不在意地掀开被子走下床,脚下一阵虚浮。窗外的草地上晨露未晞,早起的鸟儿孤零零地从枝头飞过,太阳自天际的东方露出红色的额头,他斜靠在窗口,想她是不是也和他看着同样的日出。

那丫头没有这么早起吧。他淡笑着回到床边,拿起柜子上的照片细细看着。照片上只有她一个人,嘴唇微张,手臂向前探出,他很好奇台下坐着谁,会让她露出那种渴望的神情。在他的印象中,她总是淡然的,也有倔强和调皮,但只在他一个人面前才会表现出来。

其实他早就知道,就算没有他,她也能过的很好,可是她为什么要选择那个他们都曾尽力远离的舞台。

“你到底在想什么?”他摩挲着她凝固的脸。医生切去了他四分之一个胃,却丝毫没有让他被她牵扯的那部分疼痛消减。

听到门外有动静,他立刻掩饰住脸上的悲戚。

咚咚咚,敲门声缓慢而有节奏,他把照片收起来转身去开门。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子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外。

“今天又没课?”他边请她进来边问。

“我的学分已经修够了,这学期比较闲。”

女孩子把身后的推车拉进来,从十多种早点里挑了一碗粥递给他。“小米粥养胃。”她笑说。

他笑着接过,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几秒。这个叫秦清的女孩子长得白净可人,是德克萨斯大学的学生,也是个基督徒。他只说了一句想看圣经,唐一霆就让人找她来陪他聊天。

“今天给你读《出埃及记》怎样?”秦清拿出一本墨绿色的厚书很认真地翻着。

“你真的把我当成老花眼的病老头子吗?”他看着她道。秦清有时候的有些表情和白可很像,身量也差不多。他怀疑唐一霆根本就是想让他对她产生移情。只可惜,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白可。

“除了给你讲圣经我也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总不能让唐先生白花钱雇我。”秦清瘪起嘴,一副深怕唐一霆失望的样子。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心想这女孩还真是跟白可一样,什么心事都表现在脸上。

“那我们来聊聊你的唐先生吧。”他故意加重了“你的”这两个字。

“怎么是我的,不要这么说,”秦清微微脸红,“他人可好了,对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同胞都很照顾。我几个同学的工作都是他给安排的。当然都是偷偷的。你也知道学校不让留学生打工。唐先生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还不要我们报答他。”

秦清一气讲了唐一霆很多好话,他一直安静地听着,等她讲完,问:“你是哪里人?”

“啊?”秦清反应了一下才回到,“我是重庆人。是我的口音太重了?”

“不,你的普通话讲的很好。”一抹温柔的光从他眼睛里闪过,他笑了笑说,“我妻子也是重庆人。”

“你有妻子?”

“对,可能比你还小两岁。”

“怎么从没听唐先生提过。哦,对了,你看我,我竟然忘了你们是刚刚才团聚,你又一直病着,肯定有很多事唐先生还没来得及问。我想过几天他就会接你妻子过来了吧。”

“那也要看他妻子愿不愿意。”

男人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秦清回头看到唐一霆站在身后,连忙站起来打招呼。唐一霆对她礼貌一笑,拉过椅子坐下。

“很感谢你能来,楼下的司机会送你回学校。”他看着唐一路说。

“啊?哦。好的。”秦清点了点头,有些慌张的走出门。

等门关上,唐一霆拿起桌上的圣经翻了翻说:“这个女人怎么样?”

“很可爱。”唐一路诚实回答。

“比那个蠢货可爱多了吧。”

“……”

唐一霆停下翻书的动作,笑着对上唐一路冷冷的眼神:“她叫什么?白可?或者风骚的傻乎乎的长满雀斑的矮个子舞女?”

故作幼稚的嘲笑声击碎唐一路心中早已形同虚设的壁垒,一件件童年往事跳进他的意识。

“唐一霆是难看的不会拿筷子的屁股上长了大脓包的胆小的爱哭鼻子的鼻涕虫!”

“你才是!你是不会穿裤子的不会认路的邋里邋遢的让女孩子讨厌的大笨蛋!唐一路是大笨蛋!”

小时候他们相互看不顺眼,总是隔三差五地吵架,看谁能用更多更新的形容词羞辱对方。结果往往不分胜负,这时他们就有打架的理由,最后看妈妈先来安慰谁。妈妈真是个好妈妈,她从来不偏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每次都笑着说:“你们两个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你们打骂对方就等于是在打骂自己。”

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有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到底妈更爱的是谁?

这是他们小时候最常想的问题。如今第一个问题无需再问,第二个,也已经有了答案。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她?为什么非要把我们分开。”唐一路更关心的是眼前的现实。

“你不记得你给我写的信了?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拒绝回家。还是一个那样的女人。”

“我爱她。”

“难道我们两个的血脉亲情还比不上你们几个月的感情吗?你看看现在,你们之间根本经不起考验。”

“那也是我和她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我是你哥哥!”

“你以为你是我哥哥,有一张和我一样的脸就可以主宰我的一切?唐一霆,难道这些年都是爸爸在教养你吗?妈妈的宽容和仁慈你一点都没学到?”

“呵呵,我也在怀疑妈妈是不是把她那些美好的品德都教给了你,所以你变得这么宽厚大方、温和有礼。我有你这么个完美的弟弟,你说我怎么舍得让给别人?”

唐一霆语气里的酸意让唐一路怀疑那个被送走的孩子是他而不是自己。他的头有些发沉,没有去深入地想,拣了最重要的问题接着说道:“只要你让我去找她,我将感激不尽。”

“你很快就会忘记她的,”唐一霆一口回绝,“忘记的过程会有些痛苦但是值得。你会有更好的未来,和我一起。”

“唐一霆,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你是想让我坐在一个满脸贴着虚伪笑容的陌生人面前抖落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蠢事?听他用一大堆狗屁理论分析之后,再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唐一霆说着,自己都难以置信地耸起肩膀,“我想任何稍微有点理智,能独立地处理好工作和生活的人都不会这么干。何况是我——一个成功人士。”

“成功人士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他直视他的眼睛说,“去找个女人吧,一旦陷入爱情,你就能理解我现在的感受。”

“爱情只是瞬间,亲情才是永恒。再说,这个世界上有真正无私的爱吗?连亲情都不能完全做到。”

“你,真像从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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