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可笑的游戏,我怎么会相信它既可以让我对一路心安理得,又可以拥有白可。”摸着冰冷的墓碑,唐一霆的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或许是因为……”热拉尔吞吞吐吐。这场游戏其实是出于他的私心以及对戏剧天生的爱好,他承认,他对这个爱好的执着太过疯狂。
沈重九插进来说:“骑士好不容易杀进城堡,却看到公主已经死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唉,没有哪部童话是这么写的吧。”
“幸好,公主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唐一霆的微笑苦涩。
“难道你还是要……”
沈重九含着怒意的话被黎祥打断。黎祥带着秦清走到花田边。秦清手里捧着一把白色雏菊。
留下他们两个,热拉尔他们默默地走开了。
秦清把花放到墓碑前,双手合十,手指交握,说:“唐一路先生,请原谅我,如果知道帮你逃出去的结果是这样,我……”她哽咽。
唐一霆看着她带来的花,笑了笑说:“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菊花。你又何必多此一举特意来一趟。”
“唐先生,”秦清缓了缓说,“虽然你把我赶出了奥斯汀,我还是很感激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帮助。”
“你的感激就是帮助我弟弟从我这里逃走?”
“我本来是想减轻你的罪孽……”
“没想到却把我的罪孽加深?”唐一霆抬起头对着天空感叹,“我确实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秦清克制住想上前安慰的冲动,她原本就和他相差太远,现在更是遥不可及。他抬头看天,她唯有低头看地。
“诶,秦清,他模仿我真的很像吗?”唐一霆问。
“很像。”秦清答,虽然她还是能看出来区别。
“那你看我呢?”唐一霆站起来,曲起膝盖像猫一样走了两步,问:“像吗?”
“有点像。”
“只有一点吗?那这样呢?”
阳光下,花地前,一脸惨淡笑容的男人强装开心,悬空双臂跳着单人探戈,脚步不稳,每走一步都想随时要倒下来。他旋转,停顿,轻拍手。
啪啪啪。
她脑中闪过的却是另一副画面,同样的阳光下,男人拉了拉白色西装的领子,微斜过头看天,眯起眼睛笑着说:“噢,今天天气真不错。”
那时她不停摇头,说他不像。现在她终于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像了——唐一路笑得太过真诚。或许是因为他们看到的对象不同,唐一霆抬头看的是天,而唐一路看的却是白可的脸。
“很像了吧。”
唐一霆还在旋转着,似乎每转一圈,他的痛苦也就减去一点。笑容刚要明朗,不留神被墓碑绊了一跤,他歪过身子仰面摔倒在花丛中。
“哈哈哈哈……”他捂着脸大笑。
秦清偏过头,有股落泪的冲动。
火光(三)
走路无缘无故摔倒,不疼,但是眼泪会流出来。吃饭的时候总有几滴落到碗里,洗完脸再一摸还是有水。医生给白可检查了泪腺,诊断结果说并无问题。她决定不去在意。因为有更大的问题在困扰着她,她又开始失眠。
前一阵失眠好了些,这几天突然又犯了。不知是不是唐一霆没有再来的缘故,她隐隐有些不安,总怀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导致睡都睡不好。
感冒还没有好利索,加上睡眠又不行,她的身体很快垮下来,不得不和其他病人一样睡前服用安眠药。但这里没有热拉尔曾经给过她的那种紫色小药丸,其他药的药性又不够,结果变成上半夜被梦里的大火吓醒,下半夜就睁着眼睛等天明。
有一天醒来,听到窗外有雨声,哗哗地,让她想起重庆的竹林。如果不是遇到这么多变故,她现在早就和他回到中国,不知道在哪个小镇上定居了吧。
想着想着,眼泪又流不停,她边擦边生出一种微妙的迷失之感,就像在梦里看到家被大火烧掉时那样。每次他都从火中迎面走来,每次又都是擦肩而过。
隔天,她“发作”了。她极力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个疯子,但她真的等不了了。她能感觉到唐一路在痛苦地召唤着她。他一定是出事了。
“放我出去!”她拍打房门,打到手肿。闹了一上午后,唐一霆终于出现。
她没察觉到他的异常,看他一出现就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疯疯癫癫地喊:“我要出去,你快放我出去。”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他只亲了亲她的额头,抱了抱她之后,沉默地离开。
眼前突来的一片漆黑让她没能追上去继续纠缠。被护士送到床上,她喝了点水,呆呆坐着。刚喝进去的水沿着泪腺流出来。懒得再擦,她真是受够了!
沈重九进门时,白可正无声啜泣。他叫了她一声,她没答应。
“喂。”他碰了碰她的手肘。
白可抬起头,满脸泪水,脸色比灯光还要苍白。被泪水湖住眼睛,她使劲擦了一把才看清,面前的是她刚刚相认的弟弟。
“红酒,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来找我的吗?”她惊喜地抱住他。
“是,我来找你。你别哭,我现在就带你走。”沈重九把鞋递给她。
白可边穿边问:“你有办法带我出去?”
“我保证。”沈重九说。
他们走出门外。刚踏一脚,一个白色人影呼地一声闪过。白可定睛一看,外面全都乱了套。病人们能跑地都在往外跑,动作迟钝的则走走看看,嘿嘿傻笑。几个护士被病人追着打,医生们早就跑的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白可问。
“我一开始是计划一个人来救你,结果不小心把情况告诉了一个足球队的朋友,他们发动整个球队和拉拉队组成了救援小组来帮我。”
沈重九拉着她往外跑。跑出走廊时,一个女孩子跳出来拍了拍沈重九的肩膀说:“前后都搞定了,你们大大方方走吧。”说着,她对白可摆手笑道:“姐姐,祝你好运。”
白可也笑,看着女孩跑远。沈重九解释说:“你不知道,其实这家医院早就声名狼藉,很多病人都在里面被折腾死了。我们这可是在匡扶正义。”
“可是警察不会追究吗?”白可问。
他们已经跑出了医院大楼前的草坪,熟悉的蓝色轿车停车大门外。
“追究就追究吧,人生总是要疯狂一次才不枉年轻。”沈重九笑着把她送进车里说,“车帮你完好无损地运回来了。你开车出了这条街然后右拐直走,一刻钟以后就能看见飞机场。我同学在机场门前等你,飞机票在他手上。是去重庆的。以后永远别再回来了。”
“你呢?”
“我要留下陪他们战斗。你快走吧,别耽误了飞机。”
在沈重九催促下,白可开车上路。望着车的背影,沈重九感叹:“这次终于不需要冒险了。”
然而对白可来说这还是冒险,车未开出多远,又一波头晕袭来,眼前出现了星星。她不停甩头,仍不见好转。头晕好了,在她要集中注意的时候,疲倦又来了。她用力敲自己的头,转头时看到拐角处的路牌,猛然见到米勒街的字样。上次唐一霆无意中提起这个地方她便想起来,唐一路收到的那封从家里寄来的信上的地址就是米勒街134号。车头一转,她出了街角后往左拐去。
她不断鼓励自己:这次肯定不会错了,这次肯定能见到唐一路。
奈何身体和她作对,她开着开着就忍不住打瞌睡。迷迷糊糊中听到贝莉的声音,她说:“这个叫mdma,它会让你高兴,让你对所有人都产生好感。这个叫快克,对我来说,只要有它在的地方就是天堂!还有这个,它的名字叫‘速度’。它可以你激发出你体内无穷的能量!”
猛地惊醒过来,她停下车,迅速打开储物箱。那无意中捡起的几包东西还在。她开心地拍一下手,取出一个纸包,学着贝莉的样子把里面的粉末吸进鼻子。又取出一小颗晶体吞下。不到一分钟,头脑清爽,整个人都充满了能量。
借着这股连汗毛都要竖起来的劲头,她发动汽车,飞快向米勒街驶去。遇到一个红灯,车子嘎吱一声停下,她的下巴微微颤抖,暗叹自己居然尚有理智。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三辆黑色的车,它们已经跟着她许久,并正在加速朝她驶来。红灯就在此时变绿,她狡黠一笑,系好安全带,握住方向盘,箭一样冲出去。
强大的汽车引擎载着她浑身使不完的亢奋在高速公路上行使。
忽然一辆黑色的车撞到她的车尾,她拼命加速。又有一辆从她旁边冲出,她扭过方向盘擦着那车的车门掠过,车轮在地上滑出刺耳的声音。最后一辆干脆挡在她的前方,她急中生智,向一旁的草地上开去,开了一会儿看到一条河,河上有桥,桥的另一边,庆祝节日的游行队伍正缓缓经过。
“哈哈。”她兴奋至极地抖了抖身子,张嘴大笑。
从桥上飞冲而下时,她竟有时间低头看了眼车下目瞪口呆的人群,看到他们每个人都身穿制服,这才想起今天是“独立日”。
车咣铛一声坠到地上。从后视镜里望去,跟踪她的车都不见了。她高兴得连拍车座。
拐了个弯,她绕了一圈再度回到去米勒街的路上。
燃料的爆燃声、进排气门的碰撞声、轮胎和地面的磨擦声以及全车的各部分组件震动发出的声音组合成一场交响盛宴。她在这激越的盛宴里尽情地宣泄!
她忘记在哪里看到的话说,道路就像一个巨大的阳 物强 奸着一座座不再具有个性的城市。
而现在,她在这疲软的阳 物上奔跑,用她的车轮与地面性感的摩擦。她的悲伤、她的愤怒和她的疯狂发酵出一股灼热的气息通过急速的派气管道在公路上喷吐。
夕阳在眼前烧的越来越旺。她听见唐一路嘶声力竭地说“不!”,尖利得几乎刺穿他的耳膜。
欲望的肆虐,速度的疯癫,风带着城市的喘息在耳边一声一声吟叫,她不断加大引擎仍是看不到道路的终点。
引擎的旋律突然转到升b调,不停有零件震碎的声音从汽车各个部位传来。达到极限的速度让景物静止成了模糊的一片,只有路天相接的地方还能看清一个闪亮的白点。
冲过来吧,终点!烧起来吧,夕阳!硬起来吧,你这阳 痿的贱货!
当心跳赶不上速度,夕阳在你面前死去,风都被甩在身后,高 潮又算得上什么!
阻挡我去路的混蛋们,你们又算得上什么!
终点是一束光,把城市与公路交 合时最放荡的一刻照的通亮!
嘭的一声巨响,终于,她与今日的庆典一同达到高 潮。
就在城市的另一端,下午三点五十八分的时候,医院暴动的消息传到唐一霆耳中。他派人去制止,却得知白可没有按沈重九的嘱咐去机场,反而像他这里驶来。他让派去的人回来,他想给白可一个机会。辛苦努力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的路,连个终点都不给她,未免太残忍。
可是给了她终点之后呢?唐一霆自问,他自己都没能从唐一路的死中走出来,白可又将如何?
没有心力多想,他用热拉尔的话安慰自己: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是以他唐一霆为主角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下午四点三十六分,黎祥接完电话后告诉他,白可的车在议会街桥附近出了车祸,已经车毁人亡。
他的胃钻出一股压榨般的疼痛,从椅子上站起身,膝盖忽然没了力气,他摔倒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走出院子,他狂奔向不远处的议会街桥。桥下,警察设起路障,把车祸现场围在中间。来往的行人纷纷绕道,不停从他身旁挤过,他被挤退到桥中央,站在高处,他清楚地看到车旁流了一地的血,却没有看到车里的人,所以,她应该还在车里。而那车,已经粉身碎骨。
胃痛到像是蜷缩成了一块石头,他撑着栏杆才没让自己倒下。低头所见是平静的湖面,还有他自己绝望的脸。
抬头,他以为还有阳光。可天已经是黄昏,无数只蝙蝠从桥底飞出,它们的身影划破夕阳。
他等不到明媚的阳光,却等到了在科罗拉多与她初见时的画面。
那时候,天蓝云淡,山花灿烂。
尾声
六年后。
对岸高楼的霓虹无声无息地变换,这座即将迎来新时代的城市被缤纷色彩映照得灵透而壮观。海面上,船只载着点点星光随波飘荡。远处不时传来汽笛声,响亮的,由近及远,一艘巨大的客船驶离港口,岸边人声鼎沸,似在欢送。
海风清凉,墨蓝的星空下一处僻静的海港角落,男人站在船头,嘴里叼着一根雪茄。
“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啊”热拉尔吐出一口烟,对坐在身旁的唐一路说。
唐一路身前是一台电脑和一杯茶。他正专注地用鼠标查看着什么,听到热拉尔感叹,微抬起头说:“这两年中国变化很快,跟上次你来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
“上次……”热拉尔沉吟,上一次是六年前了。
他看看唐一路的脸,发觉岁月已经把他打磨得越发温润。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海归,唐一路的眼光和手段不能不让热拉尔佩服。
唐一路回国后,看准电子产业的商机,成功成立了自己的网络公司,现在的身价已是不菲。热拉尔想起六年前的唐一路,那时的唐一路身上还有一丝掩饰不了的戾气,他和黎祥的计策就是因为这点破绽才被热拉尔识破。如果不是热拉尔协助他们导演了一场假死的戏,估计早就被唐一霆发现唐一路是在假装昏迷。演戏热拉尔最在行,不过那次不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爱好,也是为了白可。
可惜,不管他们把计划定得多完美,一遇上白可就全盘崩溃。
他没料到沈重九那小子会中途插一脚。在他们去庆安医院之前,他就带着一帮人把医院闹得天翻地覆。事后他找沈重九算账时,沈重九刚好被当地高中强制送回国,当知道自己无意中害了白可后,就再也不敢回中国,现在已经在法国定居,和他父母一起。
而白可因为服用了过量的兴奋剂,一度昏迷不醒。
那段追车的场面,热拉尔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惊心动魄。唐一路、他以及他的一个助手,三个男人分别开一辆车去拦截白可居然还被她逃了。他长这么大跟人飙车从没输过,就那一次,他简直傻了。他相信当时在街上所有看到白可飞车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万幸的是,白可撞上路边的石墩后被及时救下,挽回一条生命。在唐一路不懈的努力下,昏迷了半年的白可在一个疾风暴雨的夜晚悄悄醒来。
本来他听到这个消息还想笑着说一句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日子,但生活总是容不得人们太乐观。
药物的副作用实在太大,加上长时间的昏迷,醒来后的白可一度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思维变得异常迟钝,连带着话也讲不清晰,还经常昏昏欲睡。那段时间,她脸上总挂着迷惑的表情,经常穿着白色的病服坐在柔和的阳光里,像个初生的婴儿。
唐一路也变了,不复从前的玩世不恭,变得有些严肃,时常没有笑脸,这状况在白可恢复行走能力后才稍好些。医院的护士几乎都是先为唐一路的外貌倾倒,然而真正让她们动心的是唐一路对待妻子的无微不至。
在白可能吃一些固体食物的时候,她说想吃一碗扬州炒饭。唐一路立刻找来食材亲自做了一碗。但那时白可犯了嗜睡的毛病,早就睡着了。怕白可醒来饭冷了不好吃,唐一路每十分钟就重做一碗,前前后后总共做了二十几碗。白可终于醒了,却想不起来要吃扬州炒饭的事。弄到最后也没有吃。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倒是得了福利。
练习走路时,唐一路显得比白可还没耐心,不停给她换更好的器材。白可摔下来,他总是心疼得像是自己摔断了腿。脾气上来,给谁都没有好脸色。唯有白可的劝慰才能换得他一丝的笑容。
“在美国那么难都坚持下来了,还怕这一点困难吗?”白可慢吞吞地说完这句完整话之后,立刻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你看,我可以讲清楚了!”
唐一路勉强一笑,旁若无人地抱紧她,亲吻她的额角。
可是情况好了没多久,白可抵抗力差的身体染上了流感,人烧得都糊涂了,拿一位护士的话来说就是只剩下一口气。
“白可、白可……”
白可听到唐一路在喊她,但她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白可,你醒醒。”
感觉身体被人晃动,她很着急,强逼自己要清醒。
像被谁推了一把,她终于把眼睛张开,她看到的是唐一路的背影。
不知道怎么会事,她此刻站在自己的床边,看唐一路抱着床上还在昏迷的自己哭的不成样子。
他见过冷酷的唐一路,见过温柔的唐一路,见过高傲的唐一路,见过痛苦的唐一路。但是像这样,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去看他还是首次。看他如何对待自己,还是首次。她终于明白唐一路每次叫她傻瓜时的心情了,被那么真诚的温柔对待着,她怎么还傻睡着不醒过来,怎么还忍心让唐一路脸上露出那么悲戚的表情。
她走过去,感觉不到脚与地板接触的压迫,很轻易地就来到唐一路身边。
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自己,她很气自己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跟窗外满世界的春色比起来,让人想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白可……”
她听到唐一路在叫自己,回头一看原来他叫的是床上的那个。不过她还是爬过去坐到他身边认真听他说话。
他激动地说:“白可,你不要睡了。不准再睡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们还有好多事没有一起做,你知道吗?我们甚至没有一起出去旅行!”
白可想了想,代床上的自己点头。
唐一路看着毫无反应的白可,由原来严厉的追问改为温柔的蛊惑:“白可,宝贝儿,醒过来吧。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一睡着我就忍不住要去探你的鼻息。我真的怕了,我怕以后人生中的所有道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走,我怕自己会像个疯子一样每天望着窗口幻想你敲门的声音。白可,你怎么能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白可听着眼泪唰唰地就流了下来。
她那么辛苦才找到他,绝对不能就这样再一次分离。这样想着,身子突然一重,再睁开眼已然是在唐一路怀里。
“你说的真肉麻。”她想捏捏唐一路的脸,但手怎么也举不起来,只好笑,肉身沉重,笑起来颇费了些力气。
唐一路笑的更费力,说:“你不会是因为受不了才决定醒过来的吧。”
“诶,是呐。”白可傻气地承认。
大病一场后,白可恢复得更慢了。第二年的春天才终于能够出院。这对夫妻的故事也在那所医院流传开来。他们的过去并没有人知道,但凡事听过他们这一年多的经历的人无不预言说他们的未来一定是富足而美好的。
对于过去,白可从未纠缠。她向来对超出理解范围的事情不做过多关注,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容不得她多想。对她来说,她和唐一路的归国经历因为彼此身体的不适而遇到诸多阻碍,最终他们克服一切困难回到了家乡。现在的唐一路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而她自己,则是个平凡的有些迷糊的家庭主妇。
他们的生活里永远不再有贫穷,不再有分离,不再有异国他乡的飘零。
偶尔他还会跳几支拿手的舞给她看,故意勾起她的兴趣让她扒着他要跟他学。那种把脱衣服当做艺术的舞蹈,不再是舞台上取悦观众的手段,仅仅成了他们平淡生活的调剂。
现在唯一困扰他们的,是孩子的问题。唐一路不是很介意生孩子这件事,如果白可觉得寂寞,他们完全可以去领养几个孤儿。不过他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她,因为他渐渐发现,被自己的妻子隔三差五地变换方法主动诱惑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海面上,不知谁放了一支烟花,引得岸边的人们一阵尖叫。
“是要开始了吗?”热拉尔问。
唐一路看了眼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说:“才十一点,交接旗仪式要等到十二点。”
这时岸边又骚动起来,有人举着国旗越过栏杆跳进海里。几艘英国人的船只正驶出港,隐约听到岸上的人喊:“回你的老家吧,这里是我们中国人的地盘!”
热拉尔撑着栏杆眺望着,唐一路提醒他说:“赶紧把头收回来,万一被他们看到,以为你是要搬回老家的外国人,这船上就热闹了。”
“呦,”热拉尔羡慕地笑笑,“这时候有黑眼睛黄皮肤,还真挺得意的啊。”
他走进船舱边的阴影里蹲下来,又点了根雪茄。
唐一路低下头继续专注于屏幕上的数据。
半晌,热拉尔咳了一声说:“这么长时间以来你都没问过唐一霆的事,你是真放下了?”
“怎么突然说到他?”唐一路问。
热拉尔听不出他的语气与平常有什么不一样,想他是真的放下了,便说:“这么久也该告诉你了。六年前,他以为你们都死了,受了很大刺激。他定期看心理医生,还加入了教会。前年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被汽车撞断了腿,到现在都要坐轮椅。诶,我无意中看到他救的那个女孩,跟白可长得特别像。”
喝了口水,唐一路说:“很高兴我们的努力没白费。你知道,这世上很多人都是不经过教训不知道悔改,总要失去才懂得珍惜。有多少人像他那么幸运,有我和黎叔费尽心思地让他醒悟。等时机合适,我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那白可呢?她对莫名其妙出现的阻挠你们见面的你同胞兄弟没有任何好奇吗?”热拉尔问。
“你相信吗,如果我告诉她那仅仅她睡着时做的一个很长扥梦,她也会毫不怀疑,甚至会烦恼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觉要睡。”
“哈,我信。”
看着唐一路说到白可时的幸福神情,热拉尔不是滋味地摸了摸鼻子。
“我有时候还真是嫉妒。你们未免幸福得太过分了。”
“那也要看我们之前经历过什么。”
“也是,换我早就移情别恋了。你认识的亚洲人多,也找个像白可这样的女人给我吧,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想跳脱衣舞都不知道给谁看去。”
“你的‘白可’要由你自己去找,缘分得来不难,要守住可不容易。啊,时间要到了。”
唐一路起身走进船舱,房间里,一个女人在床上安睡着,嘴角挂着笑。
“又在做什么美梦呢。”他笑着走过去,捏捏她的鼻子,在她耳边吹气。
女儿不满被打扰,哼了一声。
“起床了,小懒猪,焰火晚会要开始了。”他拍拍她的脸。
“晚会?”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他一会儿,啊的一声坐起来。“开始了吗,开始了吗?”她搭上拖鞋就要往外跑。他拉住她,给她披上一件薄衫,两人牵着手走出去。
经过蹲在阴影里的热拉尔身旁时,她招招手说:“你在那里做什么,到前面去啊。”
“别管他。”唐一路拉着她在身边坐下。
“是,别管我,”热拉尔尖起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在你们的地盘上,我害怕。”
他的声音刚停,一朵瑰丽的烟花升起。
“开始了!”白可指着天空。
一束束灿烂烟火沿着海岸渐次绽放,人群的欢呼声盖过了火花爆炸的声音。喧闹中,勉强能听清国歌的旋律。
白可扬起的脸被各色烟火频繁照亮,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笼罩着,与她刚刚做的梦极为相似。
“一路,我刚才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贴着他的耳朵说。
“什么梦?”唐一路把她抱起放到腿上。
两人亲昵地头靠着头,像是在讲一个童话里久远的故事。
“我梦到……”
一片白雪茫茫中,她的车在路边停靠。冰天雪地里,她穿着单薄的白裙却不觉得冷。远处红色的灯火似在召唤她,她踩着积雪,一步步朝那光源走去。音乐声越来越清晰,她看清那闪动的灯火原来是披满整座房子的霓虹。
推开镶着铜扣的木门,震动心魄的舞曲让她缓下脚步。人潮拥挤中,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白可。”一个黑发的中国女人朝她挥手,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粗犷的汉子。
“嗨,白可。”又一个红发的妖艳女人与她打招呼,随后跟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进人群。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人潮突然疯狂起来,把她挤到大厅中央,正无助着,突然,音乐停止,昏暗的舞台上啪地一声,聚光灯被打亮。
人群散开,她周围空空荡荡,转过身,见台上一个挺拔的男人背对着她。
她呆呆地看着。男人慢慢转过来。他一身黑色劲装,闪亮的银链子垂在胯间,脸上是温柔而诱惑的笑。
“白可。”他叫着她的名字,朝她伸出手。
她仰望着他,就像是站在火热的恒星旁的一颗眩晕的行星,为他倾倒,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他掌心。
握紧了她的手,他一把拉她到台上,彼此相拥相望。无数雪花开始飘落,台下掌声雷动。
而舞台上的他们,被光和喜悦映照得一身荣耀。
【番外】
番外:关于一些琐碎的事(上)
一、关于在公园散布
那时他们还在橡树街住着。
唐一路因为要在俱乐部上班,一直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在他过于夸张的保护下,白可只有和他一起才能出门,而当她踏上透着青草香的路面时,通常都已经是傍晚了。
公园里有推车婴儿车满脸幸福的年轻母亲,有相依相伴地慢慢踱着步子的年老夫妇。一群朝气蓬勃的小孩子踩着滑板和旱冰鞋在广场上玩出各种花样。
白可很是羡慕那些小孩子,他们张开双臂像鸟一样绕着喷水池旋转,有两个兄妹围着他们的母亲不停绕着圈,直到母亲把他们其中一个扑倒。
听着小孩子兴奋又欢乐的尖叫声,白可抓紧唐一路的手,有些失落地把头靠在他臂膀上。
三三两两的小孩子从他们身前滑过,唐一路看白可的眼神里有着无尽的羡慕,挑起她的下巴说:“你想玩旱冰鞋?”
“我……”白可支支吾吾。
她的本意不是想玩旱冰鞋,但经他提起,又有些心动。
“等着。”唐一路把她按坐到路边的长椅上,转身去了不知什么地方。
没多久,他提着一双红色的旱冰鞋回来放到她脚边。
白可看看鞋又看看他。她知道这算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但那时他们认识还不久,一起住也才不到一个月,对于他这样的慷慨,她是有些惶恐的。下意识地想说声谢谢,但想到上回她诚惶诚恐地道谢后所收到的非人折磨,这次,她学乖了。
她正准备弯腰换上新鞋,就在此时,唐一路掖好风衣的衣角,修长的身躯突然蹲了下来。她捂住嘴,险些尖叫出声。他居然蹲在她脚边给她解鞋带。
“不、不用,我自己来。”她急着按住他的手,迎上的是一个警告的目光。
“放手。”他说。
不敢做太多争执,她听话地收回手。不好意思看他那么认真地为她脱鞋,路人看着他们时脸上暧昧的笑容又让她没有抬头的勇气,手脚和目光都无处安放,那短短的两分钟真是一场煎熬。
“大小怎么样?”
他半蹲在她身旁,仰起头看她。她急忙避开他的目光,脚在地上滑了两下。鞋子的质量非常好,鞋底虽有又重又硬的轮子,却一点不感觉硌脚,大小也刚好合适。
扶着唐一路的手试着站起来,她左右晃了一下,稳住身体后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穿五号鞋?”
“每天都摸,当然知道。”唐一路说。
刚站起来的人,砰一声又坐了回去。唐一路把她拉起来,看她脸红的样子,转头偷笑。
在身边人尽职的保护下,她一跤都没有摔过。放开他的手后,也能够平稳地滑一段距离。有小孩子在身后偷笑,因为公园里连最小的孩子用的都是直排轮,只有她的是双排轮。不过她不介意,有唐一路陪在身边,怎么样都好。
经过几天的练习,她已经能匀速向前滑了。
每次唐一路带她去公园,看她像放出去的鸟在广场上欢笑飞翔,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满足。她不时回过头对他灿烂一笑,接着闪进喷泉的水雾,再从另一边滑出,头发上带着晶莹的水滴。
沉浸在玩乐中的女孩子变得开朗而热情奔放,他坐在巨大的老槐树下,期盼她会多看他几眼。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然变得这么卑微时,一片枯黄的叶子飘落到身前。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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