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三峡上要建大坝,长江上的一些人文景观将可能湮没。
从未去过三峡的郑东,一来去开会,二来也是去散散心,抒抒豪情,
去冲淡冲淡心中的郁闷之气。
一路上,郑东与这10多人,悠哉游哉地同道而行,摒弃一切杂念,去领略湖光山色的美妙。他心中果然开朗起来,与其中一、二知心好友,白天面江临风,大抒人生感慨,夜间赤膊条条地挤在一起彻夜长谈,感觉自是好极了。
其中那位北京来的信息处长,被郑东目为异人。此厮身长不过五尺,棱角分明的脸上戴着一副博土眼镜,说起话来慢悠悠,笑眯眯,文皱皱,小舌头常常伸出唇外添添薄嘴唇,然后再慢条斯理地说下去。幽默的言谈话语中常常带有大彻大悟的人生感受,观人剖事,入木三分,仿佛他戴的那副眼镜就是一架小显微镜,能一眼洞悉人的内心世界。郑东总感到作为30多岁的小处长看破世事,悟透人生,似嫌太早了一点,所谓少年老成。我是快近50岁的人了,无所谓了。他则应当是前程远大的,而有这样的大彻大悟可是不利前程的发展呢。此公戴博士镜,却是鄂省江汉大学中文系的文学硕土,他与郑东最为谈得来。
这回在朝天门码头相遇,遇到郑东的第一句话就是:“郑东兄,
还记得前几年,我陪南风顺流而下,在古都市密谋为江汉市新闻出版局老局长鸣冤的事吗?老兄你拍案而起,勇冠三军,报告文学写得好呀,搞得江灵王很狼狈呢。”
“记得,记得,还是你老弟策划得好,兄弟我冲锋陷阵在前,老弟你出谋划策于后,我等配合默契,使贪官和那小奸商下场都不太妙呢。江灵王不是被罢黜了吗,看来民心不可欺呀,你我兄弟志同道合,几番遇合皆是顺江流而下,岂非天意。”郑东豪爽地一笑,与小处长握手,还象征性地拥抱了一下。
当晚,在闷热的三等舱内,6条汉子脱得赤膊条条,只穿小裤衩。小处长手中摇着一把纸折扇,像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那样,演说郑东一番:
“郑东者,今之谔谔之诤臣也。当高位之人,独霸一方,权势熏天,如a省过去谭冠操弄权柄之时,必然使一些人熔铸阿谀奉承、
柔顺卑恭的“妾妇”人格。他们为了维护个人或者家族的利益,闻风奉命,曲意迎合,变着法子讨权势者之欢心。而就人情而言,再英明的领导,也不可能讨厌柔顺之人,所以他们大都平安顺畅,飞黄腾达。这样,那些心术不正的一把手之个人意志,因缺少平衡制约力量,则可能导致局面日益衰颓糜烂,终至不可收拾。而这糜烂的败局由阿谀者滥加吹捧,却在假话、空话、大话的狗皮膏药下依然华丽其表,败絮其中地呈表面繁华之假像。而敢于从本系统和民众的根本利益出发,坦荡直言,戳穿假像者,从来寥寥。即便英明的领导,也不会喜欢谔谔之净臣的。因为这些人的直言往往会挫伤领导者的自尊,损及当权者的威严。这种效应是立竿见影的。
其有利社会有利民众的效应,则在有待于遥远的日后才能体现。
所以直言者常常命运多蹇,官运不佳。然而尽管人数寥寥,却也不绝如缕,原因就在于士人的社会良心在起作用。中国传统的‘士志于道’的人文精神,使这批知识分子又区别于一般的文化人。相反,那些谄谀者、弄权者是以当政时的高贵地位和失势后遭受社会谴责为代价的,而正派的亢直者却可能常常获得历史和社会赐予的花环。历史不是以利害为价值原则,而是以是非为价值原则的,
因为社会不是以功利为标准去衡量人,而是用公道良知来评价一个人的。还因为有了历史,亢直者就不会绝迹,否则铺天盖地而来的便只有媚脸和谀笑了,社会便会一天天****而毫无希望了。”
演说到这里,小处长喝了一口浓茶,下意识地舔了舔薄薄的嘴唇,继续有声有色地演说下去:
“郑东者,今之‘狂狷’之士也。‘狂狷’者本身就是带有情绪化的人物,情感上的大起大落就像是长江的潮水起落一样,随缘而起,随势而去。其‘狂狷’之态就是孔子所言的‘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的自大和自适的并存。嵇康的率性自为,李贽的‘童心’如初,龚自珍的剑气箫心,郑板桥的难得糊涂,都可能在这类人的身上体现。诚如龚自珍写的那种‘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的心态。自珍直言少年时的真挚坦诚,壮年之后为了寄生官场,时而假装糊涂,时而略显奸诈,湮没了自己的真性情。这真实的赤子之心也只有在摆脱了现实后的梦中才能见到。因而,这类人刚肠疾恶,遇事便发,然而对人处事又疏于计谋,天真坦白,不谙权变,屡遭暗算。于是,激愤之情溢于言表,又难免了执拗而不肯妥协迁就,此种性格决定了他的不见容于世俗,而酿成性格的悲剧。如此这般强烈的人世情怀,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刚烈性格,使其碰壁甚多,又难免徘徊于玩世的‘飘逸’之间,这就有点以东方塑的幽默来游戏人生了。其实际还是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儒道互补似的‘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执着和豁达。因此,信奉中庸之道的孔夫子说‘不得中行,必也狂狷’。对于那些表里不一,心口相背之人,也即阮籍视为‘外厉贞素淡,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的两面人格、
伪君子似的‘乡愿’之人,产生本能的反感。如此‘乡愿’人格往往是融注进欺骗和阴谋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私利。故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有“荣进之心日颓,任意之情转笃”之说,于是便‘无欲则刚’起来。此“刚”非谭冠之流“刚愎”之刚,而是屈原、李贽之辈的刚强之刚。此刚总与坦诚、直率相伴,这种人不太容易成为名宦,
却极易成为名士。对这些明显的优点和明显的性格缺憾,郑东纵观历史当是极为清楚的。因此,对于人格扭曲,献媚取宠是极为不屑的。除尽心尽力,甚至是非常愚蠢卖力地做好本职工作外,就是留心于诗文书画,涉猎琴棋垂钓,寄情于玩猫养狗,热衷于收藏寻古,被夫人指为‘玩物丧志’了。”
这时窜至另一舱中吹牛聊天的郑东捧着茶杯进来,大喝一声:
“别听他胡说八道,我郑东乃亢直愚拙之人,人们赞美大智者若愚,
我却是大愚者若智呀!书生气十足的人往往如此。”说完长叹一声,颓然落座,在笔记本中写写划划,时而两眼望着船顶发呆愣神,
其实他是在构思他的《游长江赋》。
此时,京城小处长向大家做了一个鬼脸说:“郑东者才土也,可惜才之流淌于‘扫黄’之官道,而未能尽情流淌于文学之江河,否则将会有警世大作传世。多少才士为官身所碍,使才情不得尽情发挥呀!”说完,手指郑东,作禁声状,意思是不要影响郑东构思大作。
游览了一回长江后,郑东为长江的壮阔、曲折、源远流长而倾倒。在小船斗舱内,眼望滔滔逝水,目极宇宙八荒,触景生情也写得了一篇锦绣文章《游长江赋》。
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圆明园路的小洋楼内看望了深居简出、德高望重、他素来尊重的老厅长高洪同志。明日探望前辈,实为献上自己的新作大赋《游长江赋》来炫耀才情。
204
郑东骑着自行车穿过那条林荫夹道的圆明园路。绿树婆娑形成婷婷的伞盖,把个炎热世界阻断在林荫之外,圆明园路显得幽静而安谧,林荫之中不时传来一阵一阵高低起伏、抑扬顿挫的蝉鸣。
郑东推开虚掩的大灰门,直奔那幢有点灰暗的小黄楼,他大大咧咧地登楼入室。映入他眼帘的是满壁图书,一张老式书桌,一位鹤发童颜的学者正在伏案写作。书桌上堆放着一摞一摞稿纸。老者头埋得很低很低,戴着老花镜,正在专心致志地做学问呢。书房的两侧悬挂着老者自己书写的条幅,字迹清秀、飘逸。
郑东进门,他浑然不觉,沉浸在自己的构思之中,这回他要尝试着写一部反映新四军一师战地服务团那段军旅文化战士生活的长篇小说。那些战斗的岁月,战友们熟悉的面容,尤其是那些一同从上海到达苏北根据地,但在后来的反托派运动、反右派斗争中被冤杀、错判的战友,一个一个鲜活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们的悲剧性命运,促使他沉思……郑东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构思。
郑东大喊大叫着:“高老总,我给你送新茶来了。”
高洪同志扬起疏朗清癯的面容,脸色带点病愈后的苍白,他刚刚动了膀胱癌的手术,在住院期间构思了这部长篇小说。
“我现在是方外之人,已没有多少人光顾这儿了,什么风把你阁下吹来了,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坐坐?”高洪笑着说。
“越是退休的老厅长,我是越要来看的,那些在台上的厅长,去看他们的人多,他们自我感觉正好,也就免了。至于谭冠这种贪官即便是同住一楼,我也是不屑一顾的,他人虽退休,门庭也并不冷落呢。”郑东说话之间仍不忘攻击谭冠。
“你怎么这样评价谭冠同志,他最近不是刚刚获得了厉害利斯大编辑奖嘛,前几天把我们几个老厅长请到他家里去吃了一顿饺子宴呢。他的二公子,对,就是那个长得挺英俊的谭仲平,还代表他爸爸来看望过我。”高洪略有点不快地说。
高洪老厅长又说:“前几天,谭二公子,破天荒地说是受爸爸委托来看我,并送来泽湖大匣蟹一篓,说是爸爸转交的。看这小子魂不守舍地和我应答着,眼睛却滴溜溜地到处乱转,打量着我这房间,又叫我陪着他看了楼上楼下的几个房间,连厕所、厨房都钻进去瞅了瞅,说是要装潢住房呢。我说我这房子什么也没动,也从未装潢过。他说,老**保持**传统,艰苦朴素,值得我们后生小子好好学习。随后想看看院子,我也就让他一个人转去了。他在院子中转了一圈又上楼来,和我聊起了买房子的事。说是高伯伯怎么不把这幢楼房买下来呢?我说这种带花园的洋房政府不卖,
听说这楼是敌产呢,是原古都警备司令的官邸,一个国民党中将的房子,他有后人和亲属在台湾和大陆呢,我已准备在机关宿舍楼买一套住房,对了,就在你爸爸一个楼啊。在郑东家的楼上。这谭二公子乱转了一气,最后竟笑眯眯地走了,我搞不清楚他是来看我还是来看房子的。”
“我说高老前辈,这你就不懂了,你这幢楼房的房主,原来就是谭冠厅长的老太爷谭儒文的。最近这谭老太爷病死台北,又把房契带回了大陆。谭二公子住着谭冠的房子,使谭冠的房子大大超标,自己就得多掏钱。他一面找仲月清大发牢骚,一面正变着法子,把那‘公子楼’的房子变成儿子的名下,而儿子不是我单位的,
这才是变相的国有资产流失呢。一套住房好几十万呢,这谭大公子住了一套140多平方米的房子,是扬子社当年邬历奖励他的,说是承包发行《中外历史演义》有功呢。这谭二就感觉吃了亏,于是悄悄地拿到了老太爷从台湾捎回来的房契,准备来接收这幢楼了。
他哪里能看望您,他是来看他爷爷的中将官邸的。你还蒙在鼓里呢。”郑东不无挑拨地讲了最近机关里和谭冠家中发生的事。
高洪这才恍然大悟:“我是孤陋寡闻,这无所谓的,人家的房子,该退给人家就退给人家,无产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党分配给我那大套房子,我很满意了。至于别人的问题我是管不了,也管不着了,好了,不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你给我带什么礼物来了。”
这时,郑东正在他的房间里自说白话地到处乱转,将高洪家的茶杯洗刷一净,要表演表演茶道。他一边表演一边介绍:“这是中南海首长送的四川峨眉山的乌龙茶。我从四川回来游了一回长江,去了一趟小三峡,那水碧波清纯,未受污染,我带了一大瓶。用这水来泡四川茶,味道一定清醇甘冽。”他用手轻轻将茶叶抓起一大把放入纯净的白瓷咖啡壶中,并解释说:“茶叶可占容积的七分,
以水冲泡茶叶涨发,叶满壶顶,第一杯茶并非使用,而足以茶水冲茶杯,称为开茶。你这里没有标准的茶具只好以细瓷咖啡杯权当之。”
于是郑东拿小杯两只,用饱涨香酩的小壶来回梭巡于两杯之间,每杯均是七分满,他解释说这叫“关公跑城”,接着他一抬壶嘴来回数次,一点点加水,他称为“韩信点兵”。如此这般来回几次,
但见桔红香冽的茶水呈深红色。于是恭恭敬敬地递给高老。
高老举杯微微一抿。郑东问道:“味道如何?”
高洪以广告口吻说:“味道好极了。”
于是郑东开始侃茶经,牛皮烘烘地说:“这品茶是一门艺术,品茶既讲科学道理,又讲美的意境。你看这四川乌龙茶讲究用长江小三峡的水,要求自然与精神的和谐一致。人们品茶的艺术又包含着许许多多文化的含义,观其茶色,嗅其香味,从水火相融中体味五行协调,相互转化的玄机。至于饮茶之道,待客之法,又是精神文明的体现。中国人饮茶不仅讲究美的享受,还可培养道德情操,求得思想的自悟自省,沟通彼此的感情,其中渗透着佛家的禅机,道家的清静,儒家的中庸。最后饮茶还体现了一种廉洁的精神,对抗当今的大吃大喝奢靡之风……”
郑东侃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忘乎所以,老高只是颔首微笑,
似觉这茶道被他吹得太玄乎。于是话题又转到“扫黄”、“打非”上来,聊了聊最近查获的地下光盘生产线,郑东介绍了一些情况。
最后,郑东摸出了他抄得整整齐齐的《游长江赋》,请高老总指教,其内心是希望高老点头叫绝的。
然而,他察言观色,却见高老戴着眼镜开始时神情怡然,似有嘉许之意,越看到最后眉头紧锁,不断评述说:“前面几个章节甚好,中间夹杂的民谣对党风、社会风气的评论似嫌过分了点,虽然其中也确有警世之词。最后结尾要改,太消极,太低沉,一定要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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