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嗷嗷,嗷嗷嗷,风声响起时,右武侯将军冯孝慈正坐在胡床上烤火。他很熟悉外面的动静,事实上,与当年他跟在大将军杨爽身后出塞 时遇到的风暴相比,城外这点风温柔得简直就像刚刚嫁人的少妇。当年的他还不到三十岁,身手和心思都出奇地灵敏。北风卷着胡豆大的雪粒和沙子打脸上,只当做 是老天对男人的考验。
而现在,同样的风声于耳边响起来,却冷得他心脏都一阵阵打哆嗦。岁月催人老,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在突厥人中几进几出,浑身上下沾满鲜血却丝毫感觉 不到疲惫的冯孝慈了。身边的这支右武侯也不是当年那支右武侯。他们都老了,包括头顶上那面画着隋字的战旗也老了。比北虏更阴险的敌人磨光了他们的锐 气,颓废了他们的精神,让曾经点燃无数年青人热血和梦想的那面大隋战旗一天比一天暗淡,一天比一天破旧,一天比一天没有号召力。
只有曾经见证过辉煌的那些人,才对今天的结局无比的不甘心。他不甘心被衣衫破烂的流寇打败,更不甘心城中百姓看到官军血染征衣却依旧麻木的眼睛。但这 些还不是令冯孝慈最难过的,让冯孝慈最最无法理解的是,与土匪作战成了他一个人的责任。杨积善的兵马就在不远处的邯郸徘徊,武阳郡据说也有一支兵马曾经出 现于漳水东岸。就在他背后不到百里的地方,魏郡的治所安阳也有数千郡兵驻扎。而右武侯已经战败这么多天了,三地的友军却没一支采取救援行动。安阳郡守将自 称郡兵是新招募的,不堪一战。清河郡丞杨积善号称在翻越慈石山口时遭到了数万流寇的阻挡,无法继续南进。最狡诈的是武阳郡兵,那个叫魏征的家伙居然来了一 封信,说黎阳仓可能遇险,然后以此为借口消失不见了。
就千把蟊贼,可能攻下黎阳仓么除非汲郡太守张文琪是块不能思考的土坷垃冯孝慈不相信这个借口,他坚持以为,所谓黎阳仓的险情,不过是那个叫魏征的 无耻小人为逃避责任而捏造出来的拙劣谎言。但偶尔转念之间,他亦清醒地意识到,如果魏征的推测属实,自己的戎马生涯也就从此到了尽头。
朝廷上的那些家伙这回不用找任何借口了望着微微发蓝的炭盆,冯孝慈轻轻咧嘴。他的嘴唇上裂了很多小口子,动一动便会渗出血丝。那是长时间没有补充食物和水分导致的恶果,冯孝慈清楚,但他就是没有胃口。
偶尔一两次战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永远失去了洗刷耻辱的机会。朝廷上的那些小人不可能放着现成的借口不用,多疑易怒的皇帝陛下也不会原谅他的过失。即 便朝臣和皇帝那两道关口都过了,冯孝慈也无法面对自己的灵魂。坐困孤城的这些天里,每天一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些战死的袍泽,浑身冒着血,以某种鄙夷的 目光看着他,鄙夷如此轻易地上了土匪的当,鄙夷他为了自己的名声把这么多的弟兄送进了死地。
焦虑、负疚、失望,各种各样的情绪像数万条毒蛇,一点点吞噬着他的肉体和精神。受到主将的影响,残存的右武侯弟兄们也都萎靡不振。他们同样看不到生路在何方,同样明白,贼军之所以没有攻城,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有十足的把握吃定了自己,所以好整以暇地等待最佳机会。
我不会给你机会对着幽兰色的火焰,冯孝慈自言自语。仿佛火焰中有一双耳朵在听,他说的话,可以一字不落地传到程名振那里。
决不咬了下血淋淋的嘴唇,老将军倔强地重复。手向旁边一探,抓起个冷馕塞进口中,一下一下地用力咀嚼。看到老将军开始吃东西,众亲兵赶紧将已经 变冷的饭菜挪到炭盆旁烘烤,顺手倒上热气腾腾的浓茶。冯孝慈却仿佛没看见般,不用筷子去夹菜,也不喝茶,兀自用力咀嚼,将冷馕和着自己的血吞下喉咙。
将军,您老喝点儿热茶天冷郡兵校尉周文怕冯孝慈被活活噎死,蹑手蹑脚走上前,低声提醒。
哦冯孝慈艰难地将喉咙里的饭顶到肚子内,长长出气。冷馕不比当年出塞时难咽,戈壁滩上找不到水,积雪一样可以当做甘泉。一边回忆着当年眠沙卧雪的感觉,他一边强迫自己振作精神,什么时辰了,外边的天怎么看起来这般黑啊
才下午未时周文躬下身子,将一碗加了盐的浓茶硬塞到冯孝慈的手中,只是外边好像又要下雪,所以天色才看起来如此阴暗
下雪好,下雪好冯孝慈稀里糊涂的点头,不知道在赞赏周文的镇定自若,还是在赞赏天气的变化。对于野地里扎营的流寇们而言,寒冷的天气更难捱。如果大雪无止无休地下上几天几夜,弟兄们就彻底不必为安全而担忧了。
卑职刚才出去转了一圈,贼军已经把三面的围撤了,全都移动到了城南洼地里驻扎周文笑了笑,主动向冯孝慈汇报军情。在他看来,既然敌军撤围,大伙就有了绕路杀回汲郡的机会。眼下万事具备,只欠老将军一声命令而已。
滏山一战,府兵将领死伤惨重,所以他这个以往不怎么有表现机会的郡兵校尉也成了核心人物,可以随便出入中军,并能随时向冯孝慈讨教军务。但军中的其他人显然不太待见这个郡兵出身的二半吊子,互相看了看,轻轻撇嘴。
嗯,应该,应该。有滏阳城在北边挡着,城南会稍微暖和些冯孝慈继续点头,根本没留意将领们的小动作。程名振不愧是我大隋将门之后,心思慎密,判断准确。挡住滏阳南面的官道,便等于挡住了老夫的退路。在如此时刻,的确与四面合围没什么差别
一席话,说得周文和其他将领同时变了脸色,发现大伙突然陷入沉默,老将军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夸奖敌人,讪讪地咧了下嘴边,笑着解释:可惜他不学好,偏偏要去当贼陛下已经答应不再向辽东用兵,只要腾出手来,收拾这些蟊贼易如反掌
呵呵呵呵众人报以干笑。不想反驳冯孝慈的话,也无法反驳。皇帝陛下杨广在即位之前几乎每战必胜。从大漠一直打到江南,没有碰到过任何对手。最近连番折戟辽东,主要原因是奸佞祸国,陛下自身还应该是圣明的,至少在武事方面应该雄风不减当年。
只是皇帝陛下会不会有闲工夫管他们这三千残兵败将呢对于这一点,大伙心里就很没底了。首次辽东战败,明知道有几个将军,数千勇士正在往回赶,朝廷照 样来了个壮士断腕。卫文升一把大火焚了浮桥,让远征军眼睁睁地看着故国近在咫尺,却不得不转过身去冲向十倍于己的高句丽人。这会儿轮到右武侯被困滏阳了, 皇帝陛下会派人援救么
陛下若是知道我等还在坚持,一定会派兵来援河东的曲突通老将军与我多年交情,也不会坐视不理四下扫视了一圈,冯孝慈为大伙,也为自己鼓劲儿。低迷的士气不利于坚守待援,无论心里边再绝望,再疲倦,在神智清醒时,他都必须保持乐观的态度。
看到主帅已经恢复了正常,众将士的情绪也跟着振作了一些。七嘴八舌地议论的几句,推测援兵几时能够赶到。从舆图上看,滏阳城与邻近的河东隔得并不远。清浊两道漳水沿岸各有一条道路插过太行山,从山那边赶过来,也就五、六天的光景。
咱们的粮食储备如何冲着大伙笑了笑,冯孝慈顺口询问。这句话的目的同样是为了鼓舞士气,一万多兵马出征,如今只剩下了原来三成出头,携带的军粮肯会出现富裕。况且滏阳县的官仓里本来就有存粮,三千多弟兄敞开了吃喝,一年半载内也能供应得上。
禀大帅,粮食储备很充裕,弟兄的也都住进了临时腾出来的民房,暂无冻饿之忧果毅都尉姜廷麟推开周文,上前回禀。他的职别原来在军中也排不上号,同样是因为大批将领在不久前阵亡,才不得不被冯孝慈临时委以重任。
过会老夫去巡视一下,免得让弟兄们误会冯孝慈手捋胡须,轻轻点头。颓废的时间太久了,他浑身的骨头都酸涩无比。的确该找机会去散散步,顺带也安抚一下军心。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姜延麟肃立拱手,脸上却没有太多欣喜之色。这副不冷不热的表情立刻被刚刚恢复正常冯孝慈看在了眼里,老将军敏感皱了下眉头,低声问道:怎么,不方便么还是弟兄们已经起了误会
弟兄们都追随您多年,绝不会相信您老会轻易放弃姜延麟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眼周文,不知道后半句话该不该说。
冯孝慈又皱了下眉头,不耐烦的催促,有话就说,老夫没猜人心思的习惯也不会因言而罪人
是,是这样的姜延麟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两天城中一直有流言在传播,属下也查不清是敌人故意散布出来乱我军心的,还是弟兄们自己在吓唬自己
说什么连个流言都堵不住,你们几个干什么吃的不等姜延麟把话说完整,冯孝慈两眼一瞪,怒气冲冲地质问。如果鹰扬郎将赵亦达活着,决不会让类似的事情发生。可惜心腹爱将竟死于敌人的陷阱内,害得自己身边连个好用的帮手都没有。
属下,属下连续抓了好几个人,但都不是流言的始作俑者姜延麟低下头,委委屈屈回应。
这副小受气媳妇的模样更不对冯孝慈的胃口,老将军用手一拍桌案,就要发作。看到此景,一直沉默不语的辅国将军吴文忠赶紧上前替大伙解释,大帅息怒,不是他们做事不尽心,而是流言来得太诡异。一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人不怀疑
辅国将军的面子,冯孝慈还是要给一些的,虽然二人平素不怎么合得来。他横了众将一眼,慢慢又坐回了胡床上,喘着粗气追问道,外边谣传什么不必瞒着老夫,老夫戎马半生,事情经历得多了,不会被两句流言吓住
都是些没影子的事情。如果不去管他,几天之内也就散了吴文忠很勉强地笑了笑,低声答复。其实这事儿也怪我,接到魏征那厮的信后,没把立刻把送 信之人给杀掉。结果也不知道是这家伙嘴巴不牢,还是敌人故意乱我军心,外边很快就传出了黎阳城被攻破的消息,怎么拦都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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