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二人都起得很晚。张金称随便吃了些早饭,不再提昨天晚上的任何话头,独自到中军处理公务去了。柳儿本来想叮嘱他几句,话到了嘴边,也突然失去了兴趣。笑了笑,转身回屋中默默地梳妆。
铜镜里是一张的姣好脸,带着一点春意,宛若雨后海棠。但透过斑驳的镜面,柳儿却看到了无法擦去的风尘。
女人家,一岁便是一岁。风吹雨打之后的海棠即便开得再艳,也无法与那些含苞待放小花骨朵争春。她们所能把握的,只堪是怒放时的记忆。而她怒放之时的妖娆,应该看到的人却根本没机会看到。
夫人今天是怎么了好像很不高兴丫鬟们进来收拾房间,看到柳儿梳妆打扮后半晌没挪窝,吓得胡乱划拉了几把便匆匆地退了出去,聚集在窗前窃窃私语。若是放在平日,柳儿夫人早就风风火火地跑到校场中看热闹去了,根本不会一个人在家中面对这份孤独。
没事不要多嘴小丫头晏紫年龄最大,见识也最广,板起脸来小声呵斥。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夫人累了,想歇一会还需要向你们请假么
众丫鬟吐了吐舌头,做鸟雀散去。她们都很年青,身上带着所有这个年龄段女孩子一样的娇憨与糊涂。张金称昨天抱怨柳儿对她们缺乏管教。柳儿自己心里却清楚,是自己刻意纵容她们稀里糊涂的。一方面是为了弥补心中的某些遗憾。另一方面,她不希望自己身边有太多的聪明人。
在聪明人眼里,这世上的傻子太多,太好骗。所以他们总是肆无忌惮地使用自己的聪明。譬如柳儿的上一任丈夫林县令,就是自己硬生生把自己给聪明死的。同 样的恐慌,柳儿不想再重复经历一次。但作为一个清醒者,她又无力解开这个越来越深的局。就好像被关进的一个密不透风的屋子,明明知道这样下去自己早晚会被 憋死,却没能力在墙上打一个洞逃生,甚至连捅一个窟窿眼儿求救的力量都没有。这样坐以待毙的滋味还不如那些沉睡着的人,至少他们是死在美梦当中。
背后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小丫头晏紫走上前,默默地为她揉捏肩膀。昨天夫人替大伙挡了一道灾,她里感激,所以用一种力所能及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谢 意。柳儿很清楚这些下人们的想法,拍了拍对方的手指,笑着道:别忙活了,我一点都不累。小红她们几个呢,平日叽叽喳喳个没够,怎么今天全变成哑巴了
她们去外边采芦芽了,说是今晚让大王和夫人都尝尝鲜。晏紫停顿了一下,低声回禀。作为水乡泽国的特产,芦芽在春天会走上所有人的餐桌。上至几位寨 主,下到普通喽啰,都将其视作极品珍馐。而那东西适合作为食物的时间极短,动作稍慢的人,往往不是只能捡到别人采剩下的,就是采了一筐子已经嚼不动的老根 回来,枉费半天心思。
柳儿的厨房中当然不缺几筐芦芽。无论是否还受宠,她毕竟也是几位寨主夫人之一,所有吃穿供给从优。丫鬟们所谓采集芦芽给夫人尝鲜,不过是出去踏春的一 个借口。柳氏心里犹如明镜,嘴上却不戳破,和气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你怎么不一块去外边天气不错,别总是闷在院子里
大当家,大当家昨天说,夫人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晏紫轻轻咬了咬嘴唇,如实相告。
张金称昨天的怒火很吓人,谁也不想再触他的霉头。而跟在柳儿身边,肯定比躲在外面安全。作为年龄最长的丫鬟,晏紫很谨慎地给自己选择了一个避风港。
你倒是听话柳儿无奈地笑了笑,低声数落。她不喜欢背后长个小尾巴,那样会失去很多乐趣和自由。但个中原因却不好明说,那根本就是个执念,见不得光,也不能与任何人分享。
晏紫怕的就是被赶走,恭恭敬敬地蹲下身去施礼,低声回应,不光是怕大当家责怪,您身边的确也需要个人伺候。否则别的夫人出门都前呼后拥的,您比她们来得早,也比她们对下人好,凭什么就要落了单,看上去就像没人管一样
那你就跟着柳儿回转身,用力将小丫头拉起来。得不得势不能光看表面。院子里的那两棵杏树开得还艳呢,能咋呼得了几天
夫人说得极是小丫头晏紫听得似懂非懂,眨巴着眼睛回应。
跟这种没经历过多少人间风雨的小丫头说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柳儿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很无聊。摇头一笑,低声命令,好了,你早晚会懂。走吧,咱们也出去转转,省得在屋子里边闷得慌
这是小丫头晏紫最为盼望的事情,所以迫不及待地答应着去准备。片刻之后,主仆两个收拾停当了,也拎着放芦芽的竹篮,相伴向泽地深处走去。
最近一段时间没有战事,男人们可以留在家中做帮忙,女人被则被从繁重的农活中解放出来,四下寻找野菜改善伙食。因此,湖畔周围到处都是笑声,将整个泽 地衬托的生机勃勃。如此多的人都干同样的事情,分到每个人头上的收获难免就少了。好在柳儿和晏紫两个的目的也不在挖芦芽,只是拎着竹篮,一边走一边天南地 北地闲扯。
你家哪的爱打听个人私事是女人的天性,即便是圆滑如柳儿也不能例外。
南和晏紫咧了咧嘴,说了一个非常不愿意提及的地名。
那是距离巨鹿泽非常近的一个弹丸小县,有一条水路可以直达泽内。在程名振没入泽之前,张金称等人可没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觉悟。便利的交通即意味着绿林豪杰们朝夕可至,有钱的大户人家早跑光了,剩下没钱也没势力的,只好留下来听天由命。
你也是被掠来的怪不得这么胆小。感怀自身遭遇,柳儿忍不住停下脚步,摸着小丫鬟的头安慰。
对方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晏紫又咧了下嘴,苦笑着道:不是。我爷娘去得早。家里只有一个哥哥。他见日子过不下去,就带着我入泽投奔了大当家。后来他在狐狸淀战死了。二当家怕我没人管活活饿死,才让我到后寨当丫头
狐狸淀之战是程名振到达巨鹿泽后打的第一场经典战斗。正是凭着此役,他和王二毛两个才彻底于泽地中站稳了脚跟。柳儿清楚那场战斗的所有细节,更明白此 战对巨鹿泽的重要性,叹了口气,低声道:那可真难为你了。小小年纪便糟了这么多的罪。在后寨过得惯么平时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晏紫咬了下嘴唇,慌慌张张地接口。难得被女主人关心的一次,她有点难以适应,更不敢随便告别人的状,以免给自己招来祸患。
真的没有柳儿是何等的精明,在听见回答的瞬间已经猜到了些什么。又伸手捋了下晏紫额前的碎发,低声安慰道:还是个漂亮妮子呢,怪不得有人惦记着。其实,女人还是生得平常些好。就像马莲花一样,越是漂亮,根子也是越苦
晏紫侧开脸去,尽量不跟柳儿的目光相对,不苦,不苦,夫人从不拿我撒气。我们真的一点都不苦
柳儿咬了咬牙,低声冷笑,算了,还不是就那点儿破事儿改天我跟大当家说一声,谁再随便往后寨跑,就打折了他的腿
这下,晏紫更加惊慌了。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眼泪汪汪地祈求,夫人,夫人别。您别替奴婢操心了。是奴婢自己命苦,怪不得别人
谁这么大胆子还敢到我屋子里边造反。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见小丫头吓得眼泪汪汪,柳儿更是心头火冒,挽起衣袖,恨恨作势。
别,您别管了。大当家正宠着他
该死的东西柳儿知道自己的猜测全中了,不由得面如寒霜。他以为认了大当家做干佬,就可以欺负到我头上来么你不要怕,看我怎么收拾他
愤怒之下,她的话未免有些太大声。临近挖野菜的女人们听见了,吓得纷纷低头。小丫鬟晏紫更是面如土色,几乎跪了下来,苦苦哀求,夫人,夫人您别。您犯不着生气。他是冲着我,不是冲着您
挖野菜的女人们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纷纷回避。柳儿在寨子中是什么地位,大伙都非常清楚。而胆敢调戏柳儿身边婢女的男人,在巨鹿泽中更是凤毛麟角。不用猜,众人也都知道,这是张金称新认的那两个义子,张虎和张彪其中之一干的好事。
按照柳儿对寨中群雄的熟悉程度,她能精确地猜出具体是哪一个胆大包天。原名杨彪的张彪出自郝老刀的门下,虽然是个粗人,却颇知进退。而原名周礼虎,曾 经在馆陶县衙公干的张虎,却是个色中恶鬼。此人当年不过是个衙役的身份,就胆敢跟衙门里的婢女眉来眼去。如今拜了个有实力的干佬,想必更是毫无忌惮了。
而张金称之所以急着认两个义子,也绝非为了弥补亲情上的遗憾。锐士营的很多将领都来自馆陶县的乡勇队伍,平日里其中与程名振走得近,并被其倚做臂膀 的,只有王二毛,段清、周礼虎等聊聊数人。万一周礼虎认了干老子后变了心,程名振身后就等于被架上了一把刀,随时都会刺进他的心脏。
想到这儿,即便不是为了给晏紫出头,柳儿眼里也容不下张虎周礼虎了。只是如何提醒程名振做出防备,她一时半会儿还没好主意。犹豫了一下,笑着说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你也别害怕。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他再狗胆包天,也不敢当着我的面对你动手动脚
嗯晏紫咬了咬下唇,低声回应,眼睛里边充满了感激。
把话题揭开后,主仆两人的心情又舒畅了起来。一边采着芦芽一边唠家常,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竟又从后寨走到了前寨。转过湖湾,便是程名振的练兵场了。新的芦苇还没长起来,远远地便能看到旌旗招展,刀枪闪亮。
毕竟还是个小女孩,晏紫的目光立刻被远处的热闹给吸引了过去。伫立在湖边,竖起耳朵听将士们的喊杀声。柳儿见她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觉得非常有趣,笑着推了一把,低声道:要看几凑近了看,有我在,没人敢把你怎么着
夫人小丫头有些犹豫,不知道校场是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但转念想到夫人几乎每天都要到校场上走上一圈,眼睛立刻闪亮了起来。于是雀跃着走在柳儿身前,一步不停地向最热闹的地方凑。
此刻的锐士营,无论从规模上还是从装备上,都比去年春天的那个锐士营强得太多。接踵而来的胜利,不但给巨鹿泽抢来了难得的军备物资,而且让泽地中老少 爷们的胆子都倍受鼓舞,不再把正面跟官军硬撼视作必死之途。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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