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自己也是不懂的。
有时候,在虞连翘那里碰了壁,他便恨恨地想,这真是他妈的“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那我等会可就出去买票了?”谢尚易试探道。
虞连翘对去广州提不起劲,却也经不住他这样打蛇上棍地问,便说:“那行吧,你过来,我们出去走走也好。”她搅着锅里的咖喱,又补道,“我明天可是要睡懒觉的,你千万别来那么早。”
“中午?我中午来总成吧,到时我们去外面吃饭。”
“好,好。”虞连翘关了火,准备起锅。
谢尚易笑着还有话要说,虞连翘眼望着那热腾腾香喷喷的咖喱吃不得,便急了,“你就不能等到明天说?我要吃饭!再不让我吃,你明天可就是来收尸!”
谢尚易赶紧道:“好,好,你吃饭,我们明天见!”
虞连翘正要摁下挂机键,突然想起圣诞可不是法定假,便叫住他问:“喂,等等,你明天不上课?”
她还在等着谢尚易怎么回答呢,那边门铃却响了,一声连一声地催着人。
虞连翘急忙跑过去。打开门,她看见自己眼前站着的人,却是惊得一愣。在这一惊一愣间,她挂掉了手上还未讲完的电话。
“不请我进来?”不速之客倚着门框,对她微笑,“怎么?我现在有这么可怕,吓得你连话都说不出?”
虞连翘连连摇头,叫道:“是你,家明——”才叫出口,便觉不对,立马又改:“嗯,厉总——”那感觉还是怪,可也无法了,“快请进来!”
厉家明便踱步进来,手里提着一瓶酒,这时递给了她。
“merry chrismas。”他说。
虞连翘呆了一呆,接过来,问:“给我的?”
厉家明点头,脸上露出赧然的一个笑,“不是特别准备的礼物,正好在车里放着,就拿上来了。”
虞连翘却是很高兴,笑道:“酒我喜欢的,谢谢你送我。”想想又问:“圣诞你不回去吗?”
“今年,要回去的。不过估计到家,圣诞也过完了。”他说。
“怎么不早些走?订不到航班吗?”
厉家明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却问她:“你做了什么?这么香!”
“哦,是咖喱,我胡乱煮的。你要不要……”
没等她邀请完,厉家明便应声说要,还说:“想不到我来的正是时候。”
他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虞连翘拿出盘子盛米饭。先盛给他,正低头打了一勺,却听厉家明出声道:“米呵,别特。”
“嗯?”
“more;please!”他说,接着便笑,“我有个小侄子,刚开始学说话,第一句会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mehr;bitte!——请再多给我一点,还只会德语。他妈妈是德国人,定了规矩在家跟小孩只能讲德语。”
“mehr;bitte?”虞连翘跟着学,“可是这样?”
“是。”厉家明口中重复一遍,“mehr;bitte。”
虞连翘觉得好逗,想一个肉嘟嘟的小男孩坐在餐椅上,吃一口,说一句再给我些,明明只知道吃,却还加个“请”字。她笑着说:“还真懂礼貌呢。多大了?”
“十六个月。”厉家明声线忽然一缓,续道:“我走的时候是。现在……应该是长大很多了。其实他也不算是我侄子,是我哥以前太太的孩子。”
“以前?他们离婚了?”
“没有。”
虞连翘心下奇怪,但见他神情沉郁,便生生扼住了自己的好奇,转过话头说:“你也没吃过饭?”
“没,饿坏了!”
虞连翘便给他装了满满一盘的咖喱配饭,自己手上也是实实在在的一大盘。两人端着去餐桌前坐下。因为都饿,也就顾不上谈天客气,两副心思全挂在了盘中食物和填饱肚子上。
这一吃说是风卷残云是一点也不夸张的。那么一大盘饭菜,一下就被扫光了。
厉家明吃过,精神像是好了许多,对她竖了个拇指赞道:“你做得很好吃!”
虞连翘说:“是你饿了,就吃什么都好。要是我给你酱油配白饭,你也会觉得好。”
厉家明笑一笑,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打开前,停下手问:“可以吗?”见她点了头,才取出烟衔在唇上,低头用打火机点燃了,深深吸上一口。
虞连翘见他眉间川字深锁,似有许多烦恼积压在心头。她想说点什么宽慰他,又怕说出什么造次的话,只好保持沉默,起身收拾碗盘。
厉家明仍是坐着,低头抽着手中的烟。
“想不想尝尝那支酒?”蓦地他开口。
“好啊!等我拿杯子。”虞连翘擦了手,探到橱柜边。也不知道他带来的是什么酒,反正她翻遍了柜子也只得两个杯子,一只喝红茶的长身玻璃杯,一只自己日常用的马克杯,便都拿上了。
“没有瓶起子,怎么办?”她踮脚正想到沈菲放东西的橱柜里找,厉家明却已在外头回她,“不需要。”
虞连翘回到客厅,发现他已经开了酒,旋开的瓶盖搁在沙发前的矮几上。
她晃着手中不伦不类的两个杯子,笑道:“会不会很对不住这酒?”
“哪来那么多讲究,”厉家明握着瓶子很随意地往杯中倒酒,“来,为——就为这圣诞和新年。”他向她举杯。
“好!圣诞快乐!”虞连翘端起那个往日喝水喝咖啡的马克杯与他轻碰一下,诚挚地说:“祝你新年事事都能顺利如意。”
酒入喉中,不冲不辣,但也绝不温吞寡淡。虞连翘用舌上味蕾慢慢去感受品味,醇厚,浓烈且绵柔。她喝完一口,又抿一口,见厉家明看她,便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真好喝!是什么酒?”
“sherry。”
“雪莉?”虞连翘将酒瓶拿在手上,小心地转着看。瓶身上文字她大都不认得,只看到标签最后印了个“自西班牙进口”,她叹一声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雪莉酒啊。”
“以前没喝过吗?”
“没呢。倒是常常听说,书里电影里,那些人动不动就喝这酒,写成中文还是雪梨两个字。我就以为它是梨子酿的,想着一定又甜又淡,像果汁一样。”
厉家明笑:“那你有没有听过‘即使我有一千个儿子,作为男人的第一条原则,我都会教他们喝雪莉。’”
“谁说的?”
“莎士比亚,《亨利四世》。”
虞连翘笑着摇摇头,“你大学念什么?英国文学?”
“我没告诉过你?”
“没有。”
“数学。”厉家明喝一口酒,“那时我想修艺术史,可他们认为我应该去学数学,不是我在数学上天赋多高,而是他们认为我性格里欠缺理性——数学呢,是最纯粹最高级的理性。”
“你喜欢吗?”
“你说数学?谈不上喜欢吧,但也说不上讨厌。只是觉得学的那些东西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那你当初怎么不坚持一下?”虞连翘还来不及想是不是太唐突,已经冲口问出了。
厉家明看看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没主见?读个大学是这样,后来,还是这样?”
虞连翘不敢回应。
“那时候我只是想让他们满意,希望他们高兴,假使我的妥协能够让他们满意高兴。”厉家明说着又点了一支烟,“后来那件事呢,的确是——用你教给我的话说——是太寒心。自己感情失败也就算了,可就这样被家里人给出卖,像甩麻烦一样的,给甩了出去。呵,他们为了什么呢?不过是为求自保。”
他讲的事,有些虞连翘已经知道,有些则是隐晦难以明了。隐晦的,听不明白的,她也不问,他愿意讲多少,她就听多少。
厉家明却像知道她在哪处感到困惑,解释说:“那边家里的生意——也不只是那边,应该说厉氏整个的生意,都是我那个小叔在做主。他们这么对我,就为确保自己的那点利益可以不受牵连。”他扯着嘴角笑了笑,“以前想想觉得很受伤,现在讲起来,倒好像是没什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不从事商业,我是说不参与家里的生意,不与他们瓜葛?”如果换作别人,虞连翘可能会觉得自己问得很幼稚。可厉家明不同,在她的印象里,他从来不是汲汲于争名夺利的人。
果然他说:“怎会没想过!”
厉家明仰脸吐着烟,淡烟飘渺中,思绪仿佛一下去到很远的地方,再开口却仍是很平静的声音,
“我大哥走了,需要他去做的事就成了我应该做的事。是责任吧,我逃不掉,或者我也不想逃。”
虞连翘心里暗暗猜想,他说的走,是什么意思,是死了还是抛妻离家?她安静地小口小口啜着杯中的酒,良久方问:“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都没回去?”
“没,回去做什么——扬眉吐气?我倒是想的。可是几年下来,也没做成一件拿得出手的事。”
虞连翘大瞪着眼道:“就这样还拿不出手?上个季度的销售额都快到二十亿,还有净利润呢,跟去年比不知长了多少。”
“你倒还看季报。”厉家明笑。
虞连翘真心道:“你已经做得这样好,无论谁听了都会满意的。”的确厉氏服装的产业链是在他手中整顿成型。
厉家明却是轻轻叹了口气,说:“那也未必。”
木头矮几上放着虞连翘取来的小醋碟,他在碟子里弹了弹烟灰,忽然笑道:“我倒是听人说——说你做得很好。”
“真的?”只是很淡的一句话,虞连翘听了却有些难以自己的激动。多少无人知晓的辛苦,终于换来这样一个肯定。
厉家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
第39章
虞连翘看看他。厉家明静静吸着烟,片刻后正色道:“我需要有一个人帮我做些事,细致、谨慎,最重要的是要忠诚度高,连翘,我能想到的,只有你。”
“我?我能做什么?”
厉家明说:“我想让你辞掉现在的工作,专职做我的助理。”
虞连翘问:“不是做这个公司的事?”
“不是。”
“是你自己的事?你在做什么?”
“vc。”
“维c?”虞连翘越发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时候做起医药了?”
“不,不是,”厉家明笑出声,“是venture capital——不过眼下我投资的公司到的确是做药的。”
虞连翘听得云山雾罩,风险投资这样的字眼她只在新闻里看见过,身边的人倒是有在投行工作的,比如沈菲的男友。于是她问:“像投行那样?”
厉家明摇头一笑,“投行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拉皮条。”
虞连翘愕然。
厉家明将烟噙在唇上,手抄起瓶子往彼此的杯中续酒,“你觉得我的话很……”想了半天,吐出一个词来,“……很孟浪?”
虞连翘听了直笑,接过他递来的杯子,道了声谢谢,“孟浪不孟浪,我可不知道,你说的我又不懂。我只是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厉家明问:“什么样子?”
虞连翘说:“唔,意兴风发,很潇洒。”
她话才刚说完,他脸上神色已是一换,露出困顿与忧倦。
“其实,我这是一意孤行,支持的人一个也没有,甚至连同意的人都没有。”厉家明夹烟的手揉了揉太阳穴,接着却说道:“但我总要赌上一把,赢了就赢得风光,输了——就输精光。”
虞连翘脑子里忽然有惨烈画面浮现,握着杯耳的手紧了紧,“你……你投了很多钱进去?”
“很多,”他低头将烟摁灭,“我所有的trust fund都在里面了。”
就这样,虞连翘想也没想地答应了厉家明,做他的私人助理,而且当晚就开始了工作。
厉家明几近倾其所有的第一项投资,给了深圳一家生物制药企业。这家名叫阿斯瑞的公司位置就在深圳南山。虞连翘猜测,厉家明当初力主将厉氏总部迁过来,虽说是为发展着想,但无疑也是带着些私心的。
在她接手工作时,阿斯瑞已经完成了技术和质量管理体系的双项革新,有良好的原料供应链,所有研发、制造与产能上的问题都已解决。像生物制药这样的行当,低端产品自然也在流通,而且不算少,但高端基本就意味着垄断。
厉家明是阿斯瑞股东中的大头,占了股份的百分之三十强,打从一开始,他在董事会上的主张便是——既然做高端,就走国际市场。为此,他频繁往返中美两地,目的不在开拓市场,而在帮助阿斯瑞通过美国食品与药品管理局的认证。
得到fda认证,便是虞连翘跟着他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最繁琐的一件事。
那晚上,待到瓶中最后一滴酒都喝干,厉家明就下楼从车里拖出了两个纸箱,一手一只,拎上来交给她。
两大箱里装着满满当当的文件资料,虞连翘看到先是傻了眼,定了定神,才扬眉道:“原来你早就有备而来,你怎么就知道我会答应?”
厉家明朗声笑说:“我就是知道。”笑过之后,脸上倒是挂上了一副歉然表情,“我也想让你过个假期,可是时间真的来不及。不过我向你保证,做完这个就可以轻松一阵。”
虞连翘无奈地耸肩,“剥削压榨是资本家的本色,这个你是洗不脱了。好啦,我现在就开始给你干活!”
厉家明笑笑,很欣慰的样子,“那我走了,你先看,了解一下情况,明天我再来找你具体地谈。”
虞连翘叫住他:“你怎么回去?不要开车了吧。”
“没事。”
“还是叫司机来接比较好。我去打电话给张斌。”
“不用,”厉家明捏着车钥匙,站住想想,说:“那我在你这再坐一会,散一散酒就好。”
虞连翘进厨房烧了水,用茶包给他和自己都冲了杯茶。厉家明靠在沙发上饮茶,闭着眼休息,偶尔也和她说两句话。
虞连翘则在书桌前,开始对付那两堆让人一看就头大的材料。纸上的内容有公文条款,有医学工艺,还有生物化学,其中好些还不是中文的。她看得两眼发昏,才算摸到一点边角。没想到是这样艰难,虞连翘吓得连觉都不敢睡。
而厉家明倒像是宽心多了,坐着坐着,很快人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虞连翘看他睡得那样沉,也就不忍心叫他,只回屋给他拿了条毯子搭上。自己又打叠起精神来。天边鱼肚将白时,她才在桌上趴了一趴。谁知这一趴便不晓得时候了。
要不是门铃声与拍门声震天响起来,他们还不一定醒得过来。
厉家明双手搓着脸,茫茫然问:“出什么事了?”
虞连翘用酸手揉着硬脖子,想站起来,脚已经麻了,只好吸着气说:“有人在敲门呢。你去开?”
如此急躁的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谢尚易。
他看见厉家明来开门已经是一张脸阴晴不定,进来看见虞连翘拿着手机,更是怒火中烧。
“这才几点,你怎么就来了?不是说中午吗?”虞连翘看了看时间。
谢尚易气极,劈头说道:“你还记得呀!打了你一晚的电话,关机!关机!你要吓唬人也不是这个吓法!我还以为你……”
他眼角扫到厉家明,猛地收了嘴,不再往下说,然后视线从厉家明身上扫过,扫往茶几上的空酒瓶,躺满烟头的瓷碟子,还有在沙发上皱成一团的毛巾毯子。
谢尚易由愤怒转为木然的脸上,忽地浮起一抹诡异的笑,“算了,反正没我什么事。走了!”说完拔腿就走。
虞连翘追上去,“嗳,你怎么走啦……你能不能慢一点,等我一下?”
谢尚易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
“对不起,我刚接到工作,没时间和你出去走了,”虞连翘说着竟感到了很深的歉疚,“下次吧,下次我去看你。”她眼弯弯地对他笑了笑。
谢尚易看着她,冷冷道:“你说完了?说完,那我就走了。”
虞连翘伫立走道间。这个决然远去的背影,似乎刺痛了她的眼睛。这一幕如此熟悉,隔得如此久远,然而她从未忘记。
厉家明走出来,站在她身边,“小男友?”
虞连翘摇头。
他探查着她的神情,问:“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
虞连翘好一会才明白他的话,低声道:“没有的事。”
厉家明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很微小的一个动作,虞连翘身体却僵了一下,他也是怔了怔神,而后讪讪地收回了手,“进去吧。”
“好。”
自这个早晨起,到往后的两年里,厉家明和虞连翘一起构筑了一段最微妙的关系。
他是她的上司,她是他的下属,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并肩作战。
厉家明所做的事,真真切切是冒着极大风险的。虞连翘跟着他,没有一刻不如履薄冰地凛着心。那么多钱投进去,一期接一期,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什么时候能抽身退出,却是未知的,充满偶然性的。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不再是孤军作战。在那趟圣诞节的美国之行后,厉家明寻得了一个合伙人。次年写字楼里挂出的铭牌便是——h&l venture parterners。这个l自然是厉家明,在他前面的h则是logan friederich huntzberger。
厉家明有亨茨伯格家族作后盾,做起事来动作就舒展得多了。不过即使如此,他的原则依然是精耕细作。他对市场与同业间的鼓噪,完全是无动于衷,总是自己搜罗着项目,审慎严谨,又不失想象力地筛选。
虞连翘所接到的指令里,内容无所不包,匪夷所思也是常常有的事。单单是尽职调查一项,他的要求就与别人两样。虞连翘总认为厉家明太高估她了,她又不是三头六臂的cia。可结果是无论怎样难的事,她还是都办到了。虞连翘也没料到,自己竟还有这些能耐。
在这样重重的工作磨练中,厉家明给了她一个人所能给的最大的信赖。
有一次在长途飞行中,虞连翘递了一份计划书给厉家明。这份计划书是一伙离校自己创业的学生交给她的,她知道希望不大。那段时间不少大鳄都在互联网上栽了跟头,对这一类的项目业内人人自危,谁都不愿沾手。但她被那伙学生的诚意打动了,便趁厉家明在夜航中心情闲适,拿了出来,请他留意看。
厉家明的确翻开看了,而且看得很用心。待合上文件时,他叹了口气。
她正翘首等待意见,心想肯定不妙。这时他对她笑了笑,“你要知道,投资追求的始终是收益回报。我们不是做慈善。”
虞连翘以为他是在迂回地教训自己对人太过心软。
可是,转瞬却又听他说:“但在回报率可期望的条件下,有时你投资,就是帮别人建起一份事业。也许成不了一份事业,但至少是个理想,如果理想破灭了,那至少他曾经为理想试过。”
厉家明的声音很低,平淡,没有起伏,但虞连翘知道这一刻他的内心是很感性的。
她了解并接触过最真实的他。
那么按理说,他们应该是很亲近的,有那么多相处的时间,有那么多可以亲近的机会。可是不知为什么,虞连翘和厉家明始终没有任何男女间的亲密进展。
厉家明当然也有过拍拍她的肩,揉一揉她头发之类的举动,然而,这些似乎是他们肢体上能够做出的亲近的极限。
这一条界限,两人都回避得小心乃至刻意。因为它是恰恰能让他们放松,并安然相处下去的距离。
譬如她对他的称呼,她不再喊他家明,也没有称他厉总。她总是叫他j。
那是最开始她为他工作的时候。厉家明身在美国,事遇紧急,便不顾时差地发传真过来。虞连翘夜里总被床头传真机响亮的嘀鸣吵醒,然后在一片刺刺啦啦的声音中揉着眼睛,看他传来的文件,或他写下的要她去做的事情,署名总是一个花体的j字。
那时她真是吃足了苦头,当然厉家明也不轻松。
有一次是凌晨三点多,虞连翘才睡下,又被叫起来,扯过传真纸一看,上面只有他手写的一句话,“to begin without the need of hope; to persevere without the expectation of success。”
“不抱希望地开始,不怀成功之念地坚持。”
虞连翘将它记在心里,秉为信念。
两年后,在深圳宝安机场的候机室里,虞连翘再一次看到这句话。它印在一篇关于路易斯?康的杂志文章里。
路易斯?康,大名鼎鼎的建筑师路易斯?康。
十八岁时,她曾在一个男孩的家里,听过他的名字。
埋在心底蔓草丛生的记忆,又被牵扯而起。对这样的牵扯,虞连翘已经习惯,因为它来得频繁且容易。
然而这一次的情况不同以往。她盯着作者那栏看,直看视线晕糊,也仍是那两个刻到她命里字——“李想”。
这世界同名同姓的人一定很多,但不知为什么虞连翘就是笃定,这个李想一定是当年那个奉康为偶像的男孩,那个将她搂在怀里,一起看路易斯?康作品图集的李想。
她颤着手往后翻,希望能找到作者介绍,但最终看到的只是一个括号,里面写着——发自美国,普罗维登斯。
虞连翘心想是他,一定是他。他在普罗维登斯——她终于知道了他现在在哪里。
之后,虞连翘如常登机,镇定地寻到座位坐下。
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刹,她闭上眼放任自己去想他。从深圳到北京,飞行时长三小时,她累了,睡着了,于是就在睡梦中想他。
她想起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亲密,想起自己在十九岁的初夏,如何离开他。
她想起那天的太阳,那场独自离别的哭泣。
泪水那么多,那么多,从面上淌落,满满地积在手掌。和心上是一样的冰凉凉,就像极地融化的冰川。一年两年,无论多少年过去,她都不会忘。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刻骨的冰凉!突如其来冰凉——虞连翘身体轻轻一搐,手已抹上了脸。她狠狠地擦,擦了一阵,才发觉是干干的,什么都没有。
“吵到你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温厚,很近很近,好像就在耳边。
虞连翘双手盖着脸。
“hey,你怎么了?”还是那个声音,语气里隐隐带着关切。
“冰了一下——刚刚脸上冰了一下。”虞连翘神思迷离。
“噢,是我,”那人说,“sorry,不小心碰到你了。”
虞连翘微眯着眼,从指缝间看到了正和自己说话的人。她慢慢放下手,脑袋已然清醒过来。
耳旁是机舱里特有的那种低低的轰响。她和她的老板厉家明,正在播音777的客机上,午后一点的航班。
“j,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她尽最大力气平复着情绪。
“就快到了。”厉家明淡淡回了她一句,便也闭上了眼。
搁在小桌板上的电脑已经进入关机程序,虞连翘看着暗掉的屏幕,知道他这一路都在看她做的那份行业研究报告。
她伸手替他合上电脑,半搭在身上的毯子随着动作滑了下去。
虞连翘弯身捡起,不经意间,视线落在了他平放着的手上,盖在手腕上的衣袖别着一对方形的银色袖扣。
是这东西碰到了她的脸,不是空姐给她盖的毯子,是他,虞连翘暗暗地想。遮光板半拉着,她探头往外望。
舷窗外的阳光耀眼极了。近了一万米的太阳,看着要比寻常亮上许多。
虞连翘将头抵在窗上,在日光的照耀下,重又眯起了眼。一分钟前,似要将她溺毙的伤心感觉,此刻已然淡去;记忆里的那人,便又成了一个缱绻不去的念想。
无论曾有过怎样的哀恸不舍,岁月也已将他们分离。
她跟着厉家明忙忙碌碌的两年就这样过去,她和李想不曾相见的四年也一样无惊无扰地过去了。
在走出飞机舱门的那刻,北地的寒风如刀刃割脸而来,虞连翘想如此也好,心底有个念想,就很好。何况她还知道他在哪里,普罗维登斯,地球的另一端,天边的一个城市。他们之间隔得这样远,此生可能都不会再见了。
那么不见也好。
世上的事往往都是这样。当你对祂有所求时,命运之神睬也不睬你,当你对祂毫无所求时,祂又偏偏留意起你。
譬如虞连翘。当她以为,她与李想,他们将就此相安、相忘于世时,命运又将他送到了她的生活里。
在深圳,虞连翘只是看见李想的名字,在北京,她真真切切地见到了他的人。
然而,这时隔四年后的相见,究竟是命运的眷顾,还是另一番不怀好意的捉弄?对此,虞连翘毫无把握。
第40章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惊醒,诉说一定哀伤过的往事;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是否来迟了命运的预言早已写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罗大佑《你的样子》
虞连翘与厉家明抵达北京时,这个城市刚下完它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天空中有淡薄的晴光,风极大,停机坪里的积雪被铲开,举目只见一片灰黄的衰草。
从航站楼里出来,饭店派来的黑色商务车已经在等着。司机看到他们,下车谦恭地打开车门,虞连翘随厉家明坐进后座。
车内空气温暖并且干燥,虞连翘望着长街两侧的漫漫堆雪,忽然起了玩心,将车窗降下一点。冽风卷进来,虞连翘转头看看厉家明,他脸上只是纵容的笑。于是她又安心地转过头去看街景,在那敞开的一寸间隙里,听风语。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飞鸿那复计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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