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秦钰非(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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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记事开始,母亲就很坦白地告诉我——“记住,你是一个私生子。原本你可以成为一个人人艳羡的小少爷,只可惜,有人抢了你的位置。”

她不止一次提醒我,“私生子没有放纵的理由,因为你永远都是见不得光的,除非你比别人更出色,否则,你永远也抢不回那个位置。”

母亲对我十分严厉,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求我做到最好,哪怕是很勉强的事,只要她说可以,那就必须可以。

三岁会算术,四岁开始练跆拳道,五岁能写论文,六岁就掌握了除国语外的英文和日文两门外语,七岁的时候参加了奥林匹克小学组数学竞赛,拿了第二名,公布成绩的那一天,我跪了一整夜……

都说人的潜力是无限的,扣在我头上这些所谓“神童”的光环,其实都是母亲一手逼出来的,至于她的目的,大抵是为了取悦那个我称之为“叔叔”的男人。

从小到大,我的功课必须门门满分,如果不小心丢了一分,等待我的会是各种层出不穷的惩罚,虽然那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是每一次,都足以令我恐惧,毕竟那个时候我的年纪还太小,心还没有变得冷漠麻木。

那样的自己,就如同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怪物一样,曾一度令我憎恶,可是那样的我,却可笑地成为了学校里不可破灭的神话。全校的同学都羡慕我,甚至嫉妒我,全校的老师都很喜欢我,可是他们只看到了表面上的光芒,却永远都不可能知道,我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我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不管身边的那些同学有多么想要接近我讨好我,可是他们从心底,畏惧我。

我不知道他们在怕什么,就算有人出手打我,我也能看到他们下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而下一秒,我的拳头已经打落他们的几颗牙齿。可是很奇怪,打架原本就是违反校规的行为,足以受到开除的惩罚,然而学校却从没追究过我,甚至连母亲都没有斥责我。

有一次,我惹到了一个当时政府高官的少爷,母亲带着我去医院赔罪。在病房里,母亲卑躬屈膝地接受对方的指责谩骂,甚至被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可是回到家后,她却没有斥责过我半个字。当时我问她为什么不骂我,母亲却只笑了笑:“你没有做错,别人打了你一拳,你就该揍回他两拳。而我现在所受到的耻辱,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全部还给她,你要记住的是,这就是你的责任。”

我想,其实我是知道的……他们为什么会怕我。

就像……我一直都知道那个人的存在,知道她只比我大了六个月,知道她就读的那所贵族学校,知道她在学校里的种种风云事迹……即使,从来都没有人主动跟我提起过她。

没有人知道,其实在很早以前,我就见过她,那一次实在是偶然,所以就连她都不可能会记得,但是我却记得很清楚。

那是很普通的一个夏天,午后气闷,天气热得让人发慌,我刚参加完一个颁奖典礼,书包里的奖杯有些重,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于是,我走到河边,拿出那个长长的水晶奖杯,甩手就扔了下去。奖杯在水面砸出一层水花的时候,我忽然就有一种想死的感觉。或者说,我从来都没有活过,我的人生我的生活,都像是被事先设计好的一样,我只不过是个循规蹈矩的机器人,所做的,只不过是要完成那些永无止境的命令。

身后的林荫大道上,又直又长,空旷至极,偶尔有一两辆车子呼啸而过,大概是因为路上车子少,驶过的车辆都很疾速,走在路边都能感觉到一阵狂风刮过。

一开始我没注意到,走了一段路才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迎面驶过的车子,无一例外都是火红色。

于是我稍稍留意了一下,没错,隔了十分钟,相同的车子再次从面前呼啸而过。

车子的速度快极了,几乎只是一眨眼就越过了肩膀,看不清车子里的驾驶人。

不过,那并不是我关心的问题。

当时的我,脑中只轻飘飘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如果下一次,这辆车子还会过来,那我就用它来结束这段无味而索然的人生。

走了差不多七八分钟,那辆车子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火红色的影子异常惹眼地出现在道路前方,以一种相当猛烈的气势奔冲而来。我走下人行道,缓缓走到车道中央,面对车子相向行走。很快,车子就驶得很近,而一般这种时候,开车的人看到前方有人,都会打偏方向避开行人。

我已经忘了当时自己是什么感受,似乎一方面想着车子笔直碾过我的身躯时快感,一方面却有没来由地笃定,车子会避开我偏离车道行驶,毕竟马路很宽,一路上又没有其他的车辆,司机完全可以这么做。

然而,情况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车子既没有慢下速度,也没有打转方向盘,就那么直直冲了过来,仿佛看不到我一样。

那种感觉十分奇特,一瞬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忽然又觉得一阵轻松,似乎即将得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但又一次,我猜错了。

车子没有冲到我的面前碾过我的身体,它在离我差不多只有五六米远的时候突然狠狠打了一个方向,车子立刻脱离控制擦过我的肩膀撞到了路边绿化带上,繁茂苍翠的法国梧桐被撞得剧烈震荡了一下,盆口大的树干被撞出了一条裂纹,几乎要被撞断。

不过车子的质量相当好,即使车头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却没有在这一撞之中支离破碎,但不管怎样,整辆车还是报废得相当惨烈。

玻璃碎片飞了一地,我总算看清了司机的摸样。

那一瞬,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震惊。

因为太过意外……

坐在驾驶室的那个人,竟然只是一个连十岁都不到的女孩子!

小小的脑袋被保护气囊挤到了窗口,双眼紧闭眉头深蹙,看样子很痛苦,可是让我感到更惊诧的是,她的嘴角,似乎若有若无地挂着一丝笑意。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可事实证明,她确实在笑,笑得……很悲凉,完全不像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该有的表情。

可是那种气息,我却很熟悉。

我在原地惊愣了一阵,反应过来后立刻跑过去摇了摇她的肩膀。后来我不曾一次回想,如果换做是别的车主,我一定会冷眼旁观,随便报个警然后转身走人,可是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有想,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

她一定不能死,一定不能有事!

车子的防御系统实在很强大,就是被撞成了那个样子,女孩却没有受很重的伤,只是被强烈的撞击震晕了过去。我使劲摇了两下,她就醒了过来,吃痛地轻哼了一声,才缓缓地睁开眼。

看到我,她先是有一瞬的迷茫,继而才眯起眼,劈头就骂了我一句:“你有病吧?!找死不会自己跳江啊!”

我从没被人这么骂过,母亲也从不骂我,只是罚我,所以她一开口,我就懵了。

她本来就很虚弱,骂了一句就没了力气,趴在扭曲的车窗上喘着气,一脸苍白,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冷汗,虽然伤得不重,却也不轻。

不自觉的,我回了她一句:“开那么快的车,想死的人是你吧?”

一直到说完话,我才发觉这话是我说的。这么多年下来,我的性格已经被磨练得很冷漠了,就算有个人在我面前诅咒我全家,我也不一定会眨下眼睛,可是那个时候,我竟然有些生气,却不知道在气愤什么。

而眼前,她的脸色陡然就变了,从苍白变得惨白,很明显的变化。

沉默了良久,她却忽然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本小姐活得好好的,干嘛要找死?早知道做好人这么惨,我真后悔没直接撞飞你……呵呵,我果然不是做乖女儿好孙女的料子,难怪他们都不喜欢我……”

她笑着笑着,就流了一脸的泪。

那一刻,我突然间喉咙一哽,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样子的她,莫名的让我觉得很心疼……

莫名的。

很心疼。

“你走吧……”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路上微风拂过,树叶沙沙,树下却连一辆车都没有开过,炙热的午后,甚至连个行人也没有。她脸色发白地靠在椅子上,仿佛缓了很久的气息,才得以虚弱地开口,本来她是想拔高声音骂的,可惜她没力气,所以只能轻轻地说:“滚,你给我滚远点,别再让我看到你,不然我一定废了你……”

可是很久以后,她再次见到我的时候,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以后跟着我,我保护你。”

真是个没有记性的丫头。

不过这样也好,她记不得的东西,我都可以帮她记着,以后有机会,我还可以把这些当成故事讲给她听,十有八九,她也许还会以为,这些都是我编出来的……嗯,她只要记得开心的事就好了,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记忆,可以全部丢掉,统统丢掉。

她是个傻丫头,和我一样傻,比我还傻。执拗于那些无足轻重的东西,直到把自己折磨的伤痕累累,我一直试着说服自己应该恨她嫉妒她,可是到了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地,心疼她。

后来,她又昏了过去,我叫了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听医生稍微说明了一下她的伤势,听着不是很严重才离开了医院。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就是那个大我六个月的姐姐,我知道她的存在,听同学说过她的事迹,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在我十周岁生日的时候,那个我称之为“叔叔”的男人终于打开天窗让我叫了他一声“爹地”。他以为我很稀罕这个称呼,我的脸上也确实露出了很喜悦的笑容,可我心里很清楚,其实我一点都不稀罕,甚至有些恶心。不是因为恶心私生子这个身份,而是恶心他们的自以为然,恶心他们那些虚伪的做派。

那天母亲很高兴,高高扬起的嘴角一直都没有放下来,吃饭的时候喝了不少酒,她酒量一直不好,所以很轻易就醉了。

父亲看着晕晕乎乎的母亲有些无奈,还有一些难以捉摸的冷漠,我记得小时候,父亲看母亲的眼神一向都是很温柔的,可是这种温柔随着时间的拉长,渐渐的就淡了下去。不可否认,母亲是个很有手段的女人,尽管她恨那个横刀夺爱的女人恨到了骨子里,可是她从来都没在父亲面前表露过半分不满。在父亲面前,她永远都是个善解人意温柔香软的红颜知己。

母亲是个很会带面具的女人,她的面具天衣无缝,但是再完美的东西,看多了也会让人觉得视觉疲惫。父亲相对而言其实算不上是个重感情的男人,与其说他重感情,不如说他更看重责任。对母亲如此,对家中的那位“正房”也是如此,对我如此,对我的那个姐姐……也是如此。

所以在他的手机第十五次响起来的时候,他终于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连屏幕都没有看。因为他知道,会接二连三打这种催命电话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那个传言中任性刁蛮的姐姐。

他一接通电话,听筒里就传出来一个大吼大叫的声音,父亲没有开扩音,但是那句话,就算隔着一张桌子,我也听得一清二楚。

“七点半我上台,你要来不来!”

紧接着对方就啪的挂断了电话,父亲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

作为一个好孩子,我自然是低着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安静地吃着生日蛋糕蛋糕,但是在眼角的余光中,我看见了父亲嘴角微微扬起的苦笑,似乎还带着几分歉疚。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能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只能说明,姐姐在那个家里,其实过得并没有他设想中的那么幸福。他以为可以自己可以处理好所有的事情,但事实上,他两边都搞砸了。

那个电话让父亲的情绪低落了不少,虽然他没有很明显表现出来,却是沉默了许多。

因为母亲喝醉了酒,本来打算去看电影的计划也就取消了,父亲开车把母亲送回家中之后,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抽着闷烟。

我受不了烟味,自己跑到书房看书,可是翻开书本,我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间接接触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她说话的语气十分蛮横无理,一点都没有礼貌,更不是晚辈对长辈该有的语气。父亲一向厌恶别人的无礼,母亲曾跟我说过,有一回一个小辈就因为在路上偶遇时不小心冒犯了父亲,第二天一回公司就被开除了,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可是这一次对那个姐姐,父亲却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他这样的纵容是我从来都不敢奢望的。

面对父亲,我从来都是乖巧听话小心翼翼,全心全意做好一个优秀温顺的好孩子,尽管有的时候,我心底下一度地暗讽暗嘲。所以很奇怪,我虽然嫉恨这个所谓的“姐姐”,却似乎讨厌不起来。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墙上的指针指到了七点的位置。

父亲忽然推门走了进来,看了眼我手里翻着的书,笑了笑:“今天是你生日,就好好休息一个晚上吧,不要这么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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