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来望向了他:“我可以一个人走。你想留下,就留下。”
金小丰连忙摇了头:“干爹,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给我滚!”
金小丰没有滚,他一言不发的直起腰来,默默站在了陆雪征身后。
陆雪征抱着小猫,良久之后才背对着金小丰说道:“我是在这里住不惯。这里再好,不是我的地方!我十三岁那年到了天津卫——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故土难离?”
金小丰不懂,他七岁就到了天津,但也没觉出天津有什么特别的好处来;也许是因为初来乍到时经受了太多的苦楚,所以感情上有些麻木。
但是他装成懂的样子,把双手放在了陆雪征的肩膀上,又深深的俯下身去,低低的答道:“是,干爹,我不拦您了,我们一起回去。”
陆雪征抬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干爹知道让你这样单身离开上海,是受大损失了。你是好孩子,干爹会补偿你。”
金小丰轻声说道:“我心甘情愿,不要您的补偿。我爱您。”
陆雪征已经接受、并且习惯了金小丰那句“我爱您”。“我爱您”总比“我恨您”要好一万倍,况且听得多了,也觉得理所当然,不再心惊。
易横涛听说陆雪征当真是要出发了,兴奋异常,当即就开着汽车跑过来,随车带了一皮箱的行李。然而陆雪征拒绝带他同行。
“你不要跟着我一起走,否则你家老爷子会以为是我拐带了你。”他告诉易横涛:“你自己走,到了天津再去找我。”
易横涛失望的冷笑:“懦夫!”
陆雪征不是懦夫,他喜欢易横涛,可是觉得那也仅仅只是“喜欢”而已。单凭两人之间那点打情骂俏的小感情,易横涛还不值得让他去冒险得罪易崇德。
于是他毫无诚意的狡辩道:“我这是谨慎。”
易横涛生气了,他生气也不大发雷霆,单是沉着一张脸不言不语;及至气到了一定程度,便会毫无预兆的拔腿跑开,一鼓作气不知道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陆雪征拄着手杖站起身来,快步赶上去揪住了他。金小丰站在楼梯上冷眼旁观,知道易横涛逃不出干爹的手掌心;还知道干爹现在能对易横涛甜言蜜语、千依百顺,等到将来得了手,就不一定又是怎样的态度了。
金小丰向来不在感情上用心,故而现在虽然看出了陆雪征的几分特质,却又不知应该采取何种手段来制服他——当然,也是不忍心下手。
金小丰时而甜蜜时而痛苦,但是世上能有一个让他“不忍心下手”的人,他自己想着,也是好的。
一个人太忍心了,对别人冷酷的同时,对自己就也残忍了。金小丰不爱说话,只爱思考。他知道陆雪征是很会自我排遣、自我安慰的,所以很少气急败坏;他向干爹学习,也快要变成一位草根思想家了。
四月初,金小丰向南京那位老板兼老友做了一番交待,又安抚了手下众人,然后就带着几名心腹,护送陆雪征北上回津。
火车开的不顺利,时常是每隔几站停下来,就有宪兵上来搜查。陆雪征这边证件齐全,身份合法,没有破绽,倒是不怕。如此走走停停的过了两日,他终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上午,重新踏上了天津的土地。
这一行人刚下火车,站在月台的李绍文、白嘉治、林逢春、丁朋五等四名干儿子立刻迎上来,也不喧哗,单是统一的向陆雪征深深一躬:“干爹好。”然后直起身又对着金小丰唤道:“金哥。”
陆雪征抬手一拍白嘉治的肩膀,顺势对着李绍文一点头,微笑着点头答道:“好。”
李绍文眼尖,忽然瞧见了陆雪征手里的手杖,先没在意,以为干爹在上海学会了绅士派,故意带根手杖作为装饰;可是待到陆雪征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外走去之时,他留意观察,发现那手杖乃是精钢打造,步步落地,却是并非饰品。
他能看出异常,旁人一样的伶俐,自然也能看出;不过都是聪明人物,全部装聋作哑,不敢去问。
在火车站外,陆雪征上了李绍文的汽车。美国汽车,空间宽敞,李绍文和金小丰左右护着他坐在后排,前方是白嘉治开车,丁朋五坐在副驾驶座上。汽车开起来驶上大街,陆雪征回头望去,就见三辆黑色汽车络绎跟上,正是林逢春和保镖们。
转向前方坐正身体,他淡淡说了一句:“不必来这么多人。”
丁朋五从前方回过头来,很有分寸的笑道:“干爹,街面上不太平,林逢春不放心,就多带了两车人。”
陆雪征想了想,又问:“不太平?”
李绍文轻声答道:“现在杜文桢一家独大,旁人都被压下去了。”
杜文桢素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和陆雪征倒是并无交集。听了这话,陆雪征也没说什么——他有他的道理路线,和杜文桢吃的不是一碗饭。不过,他也知道,杜文桢未必会这样想。
白嘉治把汽车开去了李绍文家。李纯正在家中忙忙碌碌做招待员,忽见干爹到了,就连忙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一路小跑的到了大门口:“干爹。”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发现李纯彻底变成一名美男子了——美的还挺英气,浓眉大眼的;皮肤倒是又白又细,一把能掐出水来。抬手搂住李纯的肩膀,陆雪征一边向内走,一边开口笑道:“哎哟,我这儿子越长越体面了!”
李纯不像旁人那样拘谨,低头一眼看清陆雪征的手杖,不假思索的便问:“干爹,您的腿怎么了?”
陆雪征浑不在意的答到:“受了点小伤,好的也差不多了。”然后他对着李纯又是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干爹养了一只新猫,比当年的小灰灰还漂亮,是你金哥买回来的外国猫,在后面汽车上,一会儿抱出来给你瞧瞧。”
李纯笑吟吟的,刚要回答,然而这时他那些异姓兄长们一起迎了出来;他察言观色,便很有眼力的悄悄向后退了下去。李绍文嫌他狗腿子似的和干爹凑得太近,一把就把他扯到了身后,又瞪了他一眼。
除去身后跟着的五名干儿子,陆雪征大概放眼一瞧,发现前方还站着能有六七个人。可见不肖子虽然也有,但是数量不多——毕竟是一个头磕在地上,拜过干爹的,又的的确确是依靠干爹一手提拔起来,纵算是有人起了自立门户的心思,也不好真去付诸于行动。最起码的情义都不讲,将来岂不是要坏了名声?
拄着手杖走到俞振鹏面前,他上下审视了这位精精壮壮的小伙子:“不错,干爹在上海一个电报发过来,你能立刻把嘴里的食儿吐出去,算是给了干爹的面子。”
俞振鹏立刻笑了:“干爹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的。”
陆雪征原地转了一圈环顾四周,然后说道:“应该?什么叫应该?干爹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老家伙,给人一点好处,就要人一辈子做自己的孝子贤孙。你们有情有义,干爹空手从上海回了天津,你们不把干爹当成废物,还能一起过来见我一面……”
他点点头:“你们的好处,干爹心里有数。”
丁朋五听了这话,鼓起勇气说道:“干爹,我们要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那也不是个人了。”
陆雪征笑了,没说话,在心里暗暗列出了那几位不是人的、未到场的干儿子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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