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回头却被拿个正着。
夫子躬着一把老腰撑在她身后数步,瞧见她后退一步又要窜逃的阵势,急中竟难得灵敏伸手一把拎住了她的袖子。风九震惊于平日病恹恹的夫子今日竟矫捷得猴一般,不及反应,双手双脚又接连被夫子更加矫捷地套上两条捆仙索。耳中听得夫子上句道:“看你这顽徒还往哪里逃!”又听得下句道:“宗学中首要对你们的教诲就是教你们尊师重道,以你今日的作为,为师罚你蹲个水牢不冤吧!依为师看,这里倒是有个很现成的水牢。”话间就要念法将她往溪流中抛。
被捆仙索捆着施展不出仙泽护体,没有仙泽护体,这等苦寒天在雪水中泡泡,十有八九要泡得动及仙元,但风九的个性是从小少根告饶的骨头,半空中回了句她小叔白真常用的口头禅:“爷今天运气背。”咬咬牙就预备受了。
夫子两撇山羊胡被她气得翘起,食指相扣,眼看一个折腾她进河中的法诀就要成形。此时,绑她手脚的两条捆仙索突然松动,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从他们斜后方传过来:“你罚她蹲了水牢,谁来给本君做饭?”
鹅绒似的大雪从清晨起就没有停歇过,皑皑雪幕中,东华帝君一袭紫袍慢悠悠地从隐着摩诃曼殊沙的两(颗)棵老松后转出来,雪花挨着他银色的发梢即刻消隐,果然是四海八荒中最有神仙味儿的仙,神仙当得久了,随处一站,带得那一处的景色也成了仙境。
摩诃曼殊沙在东华脚下缓缓趋移出一条苍茫雪道来,风九垂头看他云履地流下一串鞋印,直看到足印到得溪边,她定了定神,抬头瞪了东华一眼,掉头就走。
半年来,风九甚至有一回做梦,梦到她的表弟团子脚踏两只风火
小轮,小肥腰别一杆红缨枪亟亟地赶来下界救她,但关于能在梵音谷中再见东华这茬儿,她真没想过,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半刻前,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不计较东华作为一个长辈却对她这个小辈见死不救的缺德事,此事瞧见活生生的东华面无愧色地出现在她面前,没来由得心间竟腾地冒出一股邪火,她怒了。
夫子今日的一副精神头全放在了对付凤九那矫捷一拿和矫捷一捆上,此时眼见这陡生的变故,腿先软了一半,双膝一盈行给帝君他老人家一个大礼。但是帝君他老人家没有看到他这个大礼,帝君他老人家去追方才被他狠狠捆了要扔到水里泡泡的顽徒去了。夫子跪在地上寻思方才帝君金口中那句玉言的意思,是说他今日偶识得九歌这丫头,觉得她挺活泼能伺候自己,随口讨她做几日奴婢呢,还是他从前就识得她,今日见她被罚,特地转出来为她打抱不平?夫子他想到这步田地,一颗老心呼的一声蹿到了嗓子口,带着半条身子连着腿脚一道软了下去,乖乖,不得了。
风清雪软拂枝头,凤九晓得东华跟了上来,但她没有停步。不过三两步,东华已若有所思地拦在她面前,她试着超前走了几步,看他竟然厚脸皮地没有让开的意思,她抬头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来救爷的?早半年你干什么去了?”她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哼,今天终于想起救爷来了?告诉你,爷不稀罕了!”说完掉个头沿着溪边往回走,垂头却再一次看见东华那双暗纹的云靴,急刹住脚道:“让开让开,别挡爷的道!”
一尺相隔的东华凝目看了她半晌,忽然开口道:“有趣,你是在使小性?我半年后来救你,和半年前来救你有什么分别啊?”
凤九往后足跳了三丈,胸中的邪火烧得更旺,这个无耻的长辈,他竟然还敢来问自己营救的时间早半年晚半年有什么分别!
凤九手指捏得嘎吱响:“你试试被人变成一块手帕绑在剑柄上担惊受怕地去决斗,决斗完了还被丢进一个悬崖半年之久,你试试!”喊完凤九突然意识到,前半年怎么就觉得自己已经原谅东华了呢,这一番遭遇搁谁身上幸存下来后都得天天扎他小人吧,顿时豪气干云地添了一句,“爷只是使个小性,没有扎你的小人那是爷的涵养好,你还敢来问爷有什么分别!”她就地掰了根枯死的老松枝,在手上比了比啪地折断,豪情地,应景地怒视他总结一句,“再问爷这个蠢问题,这个松枝什么下场就把你揍得什么下场!”
她觉得今天对东华这个态度总算是正常了,半年前在九重天同东华相处时她还是有所保留,总是不自觉介怀于曾经心系了他两千年之久,对他很客气、很内敛、很温柔,后来被他刷成那样完全是她自找。她小的时候脾气上来了,连西天梵境的佛陀爷爷都当面痛快的骂过,当然没有得着什么便宜,后来被他爹请出大棍子狠狠教训了一顿,但这才显出她青丘红狐狸凤九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本色嘛。世间有几人敢当着佛陀爷爷也的面同他叫板,但是她青丘凤九做到了。世间有几人敢当着东华的面放话把他揍得跟一截枯松枝似的,她青丘凤九又做到了。她顿时很敬佩自己,感到很爽很解气。但是也料想到东华大约会生气,这些大人物一向受不得一丝气,想来今日不会就这么平安了结。不过,两人对打一顿将恩怨了清也很爽快,虽然她注定会输,会是东华将她揍得跟一截断松枝似的,那么能将对方揍得什么样,就各凭本事罢。
凤九觉得,此时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不卑不亢,因她从东华无波沉潭的一双眼中看到了一丝微讶。这个凤九可以预料,她在九重天将自己压抑得太好,对东华太尊重太规矩,所以她今天不那么尊重和规矩,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来适应和消化一下。
东华眼中的微讶一瞬即逝。所谓一个仙,就是该有此种世间万物入耳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淡定的情绪。
东华纹丝不动地又看了她一会儿,良久,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很愤怒,倘若我愿意试试也变成一块帕子随你驱遣,你可能会不那么愤怒?”眉目间掠过一抹笑意,“这有何难。”不及凤九反应,果真变成了一块紫色的丝帕,稳稳地落在她的脑袋上。
凤九呆住了。许久,她轻轻吹了一口气,丝帕的一角微微扬起,她心中咯登一声:爷爷的,不是幻觉吧?
丝帕似吉祥的盖头遮住凤九的眉眼,她垂着眼睛,只能看见扑簌的细雪飘飘洒洒落在脚跟前。她踌躇地站定半天,回忆方才一席话里话外,似乎并没有暗示东华须变成一块丝帕她才舒心。她刚才骂了他一顿其实已有五分解气,但要怎么才能彻底解气不计较,她自己都不晓得。东华的逻辑到底是如何转到这一步的,她觉得有点儿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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