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风光正好,坐在院子里,晒日光不嫌热,吹凉风不觉冷。周姨娘是个会享受的人,吃过午饭就让人端了果点来,坐在石凳上赏花看景,一直到傍晚,觉得乏了,才准备回屋。
自从凤云许了人家后,周姨娘也少了个人说话。儿子要看书明年考功名,女儿自小就不爱动嘴,没见过她这么懒得开口的孩子。想到安素,她偏头对秦嬷嬷说道:“安素回来后,就领她来我房里,我瞧中了几样首饰,让她挑挑。”
秦嬷嬷笑着应声。虽说家里的东西都是太太打理,但是一些瞧不太见的东西周姨娘还是会给孩子用。这首饰随随便便掂量一下,就值好多钱。周家有钱,周姨娘名下的铺子钱财也多,哪里会在乎这些。
凤凰苑此时正放堂。
安素收拾好自己的书,刚出门,就被人一把扯到后头,身子一个不稳,重重摔在地上。她拧眉起身,丝毫不在意的往前走,也不看是谁拽她。
“李安素。”一个姑娘拦住她,轻笑,“果然文官的女儿都手无缚鸡之力吗,文官之首的女儿,更是榜首。”
众人纷纷随她笑起。那为首的姑娘是县主贺欣,父亲是郡王,获封镇国将军爵位,母亲是侯爵女,虽然一家都无什么实权,却沾了远远皇亲,跋扈非常。又因李仲扬曾弹劾其父闹市驾马,被圣上责罚,好不容易和他女儿同个学堂,见她性子软弱,便常常欺负。起先不敢如此过分,可后来见李家无人寻来,量她不敢告知家人,便愈发变本加厉。
安素从不与她争执半句,也不还手。出了学堂,车夫往丞相府驶去。可到了一家衣料铺子前,却停了下来。搬了马凳,撩开帘子扶她下车,见她进去,已经习以为常。
进了那铺子,掌柜笑道:“来了。”
安素点点头,从那掌柜手里接过一个包袱,便进了后堂。那正在钱柜付钱的一个男子见了,笑道:“掌柜如此年轻,却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倒看不出来。”
掌柜赶紧说道:“客官说笑了,我不过三十,哪有这么大的女儿。不过是个常来这里浣洗衣裳的奇怪小姑娘,都快一年了,哪里会不熟络。”
男子笑笑,起了兴致:“她来这里换洗衣裳?方才我只看了一眼,可她拿衣裳时,手上的红玉镯子已经够买下这里五间同样的铺子,又怎会沦落到要替人洗衣裳。”
掌柜笑道:“非也非也。这姑娘每日穿一身干净的衣裳来,然后来这换下另一身。不知为何,到了傍晚穿在身上的那套就脏了。换回早上的那套,便将这一套给我内人洗。等翌日,又带一身来,然后将昨日的拿回去。有时候洗不干净了,她便直接将衣裳扔了,眉头也不皱半分。我想着应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可她却从不多说。”
那男子笑道:“沉默寡言。”末了又向旁边的少年道,“与你一样,惜字如金。”
那少年板着个脸,恭恭敬敬道:“谢李爷金口。”
男子朗声笑笑,便见那小姑娘已经出来,果然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安安静静的从桌上拿回先前放下是书,一言不发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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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素回到家,秦嬷嬷就领着她去了周姨娘那,让她拣喜欢的东西。安素随手挑了个挂坠儿,也没什么心思。周姨娘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真像你爹,不爱说话。姨娘问你,近日可有好好念书?”
“嗯。”
“可有听先生的话?”
“嗯。”
“其他书不学都好,这女四书可要记的滚瓜烂熟。”
安素点点头,这回连个鼻音都没了。周姨娘叹气,秦嬷嬷在旁安慰道:“女子重德,不喜长舌妇人,姑娘这脾气可好着呢。”
周姨娘说道:“这哪里是得人喜欢的脾气。莫说安然能说会道,就算是安宁,虽然话是少,可瞧着就是沉稳。安素这孩子,怎的就不是李家孩子似的,这般笨拙。”
安素低头玩着手里的挂坠儿,听见这话耳朵微微动了动,也不抬头,默默的自己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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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日,日头正好,李老太也出了屋,黄嬷嬷便知会了沈氏和周姨娘、何采,几人听了,立刻放下手头上的事过去陪老太太唠嗑。
李老太身体越发的差,又愈发的糊涂,好几次都拉着长的跟李三妹越来越像的安然唤“心容”,将她当作了那最让她牵挂的小女儿。
沈氏刚进院子,便听见安平的笑声,不由笑道:“这家里最热闹的,就是安平了。”
周姨娘也笑道:“何妹妹的性子这般娴静,安平却吵吵闹闹的。”
何采淡声:“只是由我生,非我养,不像我也不奇怪。”
沈氏淡笑:“即便不是你亲自抚养,可她见了我们几个,最亲近的还是你。这骨子里的羁绊是不会变的。”
何采淡淡笑了笑,略带惆怅。周姨娘叹道:“让老太太带着也好啊,身份高了不说,吃喝用度可跟四姑娘差不了多少。而且她不愿去上学堂,李老太就给她找了个名义上是嬷嬷,实际却是女先生的教她。当初二爷要请先生来家里教姑娘,老太太可不愿意。说什么女子请先生不像话,如今倒是替六姑娘请了。这说一套做一套,原则不一的人,也得不了人喜欢。”
沈氏轻责:“嚼舌。安平自小就养在老太太身边,疼着呢。而且安平也懂得疼老太太,自然更讨喜。”
周姨娘叹气:“我不过是心疼五姑娘罢了,同样是庶女,怎的就有那么大的差别待遇,仔细想想,就是因为安平有老太太疼。”
快拐过廊道,沈氏示意她噤声,免得待会被老太太听见,挨了训斥。
到了跟前请了安,李老太就问道:“安然那丫头呢?怎的没一起来?”
沈氏笑道:“今日敏怡从宫里出来,早早就约在一块去寻清妍了。”
李老太点点头:“自小就有好友相伴,也是美事,由着她去吧。”
说话间,下人来报:“门口有个自称是李四爷的人前来拜见二爷。”
周姨娘当即笑道:“李四爷?莫非是二爷的兄弟不成……”尾音骤顿,“该不会真是四弟吧?”
李老太一怔,沈氏也愣了片刻,安平一听似乎十分有趣,率先跑了出去,几人急忙跟在后面。
那四弟便是李悠扬,当初年少突然留下一封书信离家出走,没想到十余年过去,竟又寻到了这里。
安平蹦到正堂,迈进大门,就瞧见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负手看着前方悬挂的字画。她轻步走上去,扯了扯他的衣角:“叔叔。”
男子偏转回身,还未开口,安平便瞪大了眼,惊叫的往后躲。倒吓了后头的沈氏一跳,安平尖叫:“爷爷从画里活过来了。”
沈氏怔松一会,抬头去看那男子,当初她只见过李四弟一面,那时便觉他眉眼十分像老太爷。如今一瞧,分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怪安平会吓的惊慌失措。她忙俯身拍拍安平的背:“安平莫怕,这是你四叔,跟你祖父长的像罢了。”
安平哪里受过这种惊吓,她自小就常在老太太房里住,那老太爷的画像挂在屋里,她日瞧夜看,心底早就知道这人已不在世上,可方才突然见了,吓的心惊胆跳。沈氏劝不住她,唤了何采过来。安平一见何采,哭花了脸趴在她身上:“姨娘……”
沈氏说道:“带她回你房里好好安慰吧,可吓坏了。”
何采告了安,便抱着安平回去。虽然九岁的安平比其他同龄孩子轻,可到底也很重。但哭的这般厉害,教她哪里能安心放下,还是抱着的好。
李老太面色沉沉,看着李悠扬那与自己丈夫的九分相似,哪怕是十余年未见,也觉可气。凭什么她生的两个儿子都不像老太爷,那小妾生的却如此像。以前每次瞧见他,都心烦,没想到这么久没见,心下仍觉不痛快。
李悠扬笑道:“见过母亲,二嫂。”
李老太淡声:“回来就好,阿如,去备饭菜,给你四弟接风洗尘。”
沈氏应声,要领着宋嬷嬷去后厨,李悠扬笑笑:“不必,我就是来这里瞧瞧罢了,住的也不远,叫那什么……哦对,迎宾客栈。”
沈氏微微蹙眉看他,只觉他故意嚼重了“迎宾”二字。他当年离家,李家寻过他,却没个音讯。如今突然回来,莫非有事?
李老太心里顿时窝气,把拐杖敲响,怒斥:“你莫不是在跟我这老太婆斗气,让别人知道你回来却不住几日,还住在那客栈,是要丢了你二哥的脸不成。”
李悠扬笑的疏离:“这么久没见,母亲的身体还是那么好,脾气也依旧……那么大。”
沈氏皱眉,轻斥:“四弟。”
李悠扬笑道:“好吧,那就留下来吃一顿。”
李老太又敲响拐杖:“如此勉强算什么!你就是回来气我这老太婆的,若不想回家,倒不如一世不要回来。”
沈氏忙劝道:“母亲这又是在说气话了,四弟若真的不想回来,就不会出现在这了。”
好一番劝慰,两人才不再针锋相对,沈氏怕他们母子又冷言冷语起来无人敢劝,便让周姨娘去张罗饭菜,又让钱管家在外头瞧着李仲扬的马车,到了就赶紧通报。
沈氏问了他这些年去了哪儿,又做了什么。李悠扬对他这二嫂的态度倒是不亲也不生分,等李老太一问话,声音便明显僵硬,忙的沈氏又得寻机插话,可苦了她。
正是放堂时,安然回来了。沈氏让她见过这素未谋面的四叔,李悠扬多瞧了她几眼,笑道:“长的可真像三姐。”末了问道,“我记得那年和三姐见过一回,她旁边带着的人是叫安宁吧?她如今哪儿去了?”
沈氏说道:“去年腊月已经出阁了。”
李悠扬了然点点头,不一会又有个小姑娘进来。步子缓慢,神情倦懒,整个人都是懒懒没朝气。看着略微眼熟,仔细一瞧,不正是前两日在那衣料铺里见的“总是浣洗衣裳”的小姑娘。
安素一进来,沈氏便唤她过来,笑道:“这是周姨娘的女儿,排第五。安素,快叫四叔。”
“四叔。”
那一声四叔喊来,可声调平平,就跟喊了一头牛差不多,没一点感情,她这是连正眼也没瞧自己吧。
沈氏笑道:“先回房里把书放好,待会便吃饭了。”
“是,娘。”
李悠扬看着她那一身时新衣裳,莫非又是换过了?正想着,钱管家已经跑了进来:“二爷回来了。”
李仲扬素来对他这同父异母的弟弟无感,既不讨厌,也不可喜欢。只是想起当年李三妹对自己说的话,该多关心关心四弟,进了家门,也不指责他失踪这么多年,平心静气道:“既然回来了,就在这里住下吧。”
李悠扬笑道:“不,我有地方住。”
李仲扬想着这弟弟的年纪,也该是三十出头了,问道:“可成家立室没?”
“没有。妻妾儿女都太可怕,要来做什么,不如一个人来的自在。”
李仲扬看了他一眼,微气,忍了脾气道:“如今在做什么,可要二哥帮扶?”
李悠扬轻声笑笑:“弟弟哪里敢劳烦丞相大人。”
李仲扬听着她阴阳怪气的说话,终于是忍不住斥责:“你这脾气该改改了。”
沈氏暗叹一气,这气氛怎么这般怪,果真是非亲兄弟就是多隔阂。只是不知这四弟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进门待别人还好,一跟老太太二爷说话就毛躁了。
这顿饭吃的可不算香,安平被抱出来时已经不哭了,可一见李悠扬,又吓的呜咽,只好拿了饭菜让何采回房里喂她。
李悠扬略微苦笑:“看来我到底是不该回这来的,无人欢迎呀。”
沈氏说道:“四弟多虑了,安平还小,分不清事。你莫不是要跟个孩子计较。”
李老太差点又摔了碗:“解释什么,他一个大人难道还想不通这事么?!”
李悠扬被她这么训斥,也不气,吃过饭就告辞。李仲扬和沈氏送他到门口,又说了话。不一会便见一辆马车驶来,在近处停下,一个少年从里头下来:“李爷。”
李悠扬笑道:“这是我的管家,骆言。”
李仲扬看着那少年,约摸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这竟然是管家。心里叹气,全都疯疯癫癫的,还是早些离开京城,免得看着烦心吧。
道别后,李悠扬迈步上车,哼起了小曲。骆言说道:“李爷这亲人团聚聚的可开心?”
李悠扬朗声笑笑:“自然开心。我还得到了一个宝贝。”
骆言面色平平:“什么宝贝?”
“可以助我跟周蕊架起生意桥梁的宝贝。”
说罢,便不再多说,倚在车厢里继续唱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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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素这日又去了铺子拿衣裳,刚进去,就有人唤住她:“安素。”
她抬头看去,瞧着那人眼生,已往后退,警惕盯着他。李悠扬蹲身看她,笑盈盈:“你忘了我是谁啦?你四叔呀。可巧了,你怎么会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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