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啊,过去的事……」独叔想慰劝他。
「我应该陪在她身边。」主子像高烧中的梦呓,不断呢喃。「应该陪在她身边。陪在她身边……」他紧紧的抓着又被无离蜜折腾的胸口,呼吸喘急,脸色僵白。「我为什麽要放她一个人?」
他不断虚弱的自责。
独叔发现他的身子寒得发颤,手上的皮纹开始乾裂,大叫不好,赶紧替他披上披风,领他走回他们借住在隔邻的渔家。
途上,独叔想,主子曾经是强大的存在,有他屏障,连他这下人都不觉得主母有何好畏。可不过数年,他竟要让他这老人搀在臂上行走。瞧这躯干,仍是盛年之人的丰壮精勇,他的主子还不老哇!但心里的遗憾与创伤,却瞬间抽走了他好几年的岁月精华,像行过数十年沧桑的老人,生命於他,只遗余痛,不留喜悦。
这番颤颤颠颠地行走於海风中的景象,也让他想起了那年,他搀着满身敷着药膏与绷带的小姐,在海岸散心的日子。
那阵子,他与另一个聘雇於当地的渔妇,共同照料着小姐。小姐像断了线的木偶,不哭不笑,表情永远是做梦似的恍然。她任他们摆布,要她吃便吃,要她喝便喝,渔妇是个实在的乡下人,不讲究什麽礼数,要替小姐换药,直接就把小姐的衣服剥个精光,小姐刺条着身子,坦着胸脯,任着她来,不反抗,不羞愧,弄痛了也不喊一声疼。
小姐每天闷在屋子里,双眼呆滞,瞪着探进门窗中的光影移动,她可以将那光影从东边瞪到西边,从明亮瞪到昏红,身子不动一下。有时他看得慌了,怕这样放着小姐,她的灵魂迟早一天会坏死。於是,他会搀着她,在天光不烈的夕阳时分,带她看海去。
他以为海会让她的心开阔。可没有。那大海本身就吸饱了北地的冷灰,再映上天空中凝滞的云块影子与浓烈到足以透穿云层的浓红夕光,无尽的海面上被撕碎出一块块斑斓,阴一块,紫一块,红一块,杂着浪潮上闪波着的橘黄碎光。这是被多彩的颜料叠合出的一幅画,然而各色彩的交错,最纯然颜色的杂叠,却叠出了最浊、最深的阴郁。
海没让小姐的心开阔,却让她吸饱了这些阴郁。
他们往常都是静静地走,无人言语。独叔并没有多为主子解释,该明说的,早在小姐住进蹄岬的第一天就说了。他也不多做安慰,他觉得安慰有时是一把不锋利的刀,是凌迟伤口用的。
一天,走着走着,他看了一眼小姐,忽然一惊,发现她的颊上横着两条光,那光上扑簌簌地滴着水珠子。小姐没有抽泣,没有哀嚎,只是沉默地掉着眼泪,静静地看着阴晦的海。她也没说话,独叔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麽。
当他要扶小姐回屋时,小姐才像叹息似地说:「好了……」
他耸起耳朵注意听。
「就只剩下我们了。」
那时,他以为小姐口中的「我们」,是包含他这个下人的。他也以为,那是她想抛开痛苦、振作起来的一种认命。而这认命中,或许也原谅了主子。
他天真的,一厢情愿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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