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不上元茂,就是瞧不起咱们屯里老百姓。”又一个人说。
所有的人,把民主联军的战士团团围住了,有的拖住马连长,有的去拖着文书,有的拉着战士,往元茂走。闹到后来,经过萧队长、小王和刘胜分头解释,说明军队有军队的任务,不能为了答应大伙的邀请,耽误了要紧的军务。
这么一说,大伙才放开了手,并且让开一条路。
“咱们拔点青苞米,打点山丁子、榛子啥的,送给他们,大伙说,行不行呀?”老花提高嗓子问。
“同意。”几百个声音回答。
“这地是谁的?”老花问。
“管他谁的,往后赔他就是。”一个声音说。
大家动手了。有的劈苞米,有的到小树丛子里去摘山丁子、山梨子、山里红和榛子。不大一会,劈了三百多穗青苞米,和好多的山果子。马连长和他的连队已经走远了,他们追上去,把这些东西塞在他们的怀里。
工作队和农工会,留下二十个人掩埋胡子的尸体,就和其余的老百姓往回走了。日头要落了,西南的天上,云彩像烈火似地通红。车道上,在确青的苞米叶子和深红的高粱穗子的中间,雪亮的扎枪头子在斜照着的太阳里闪着光亮。大伙唠着嗑,谈起了新得的大枪,打掉的胡子以及其他的事情。后面有一个人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萧队长走在头里,回过头来,在人堆里,没有看见郭全海和警卫班老金。
“你们看见郭全海他们吗?”萧队长问。
“没有呀,”花永喜回答,他也向后边问道:“郭主任在吗?萧队长叫他。”
后边的人都说没有看见郭全海。大伙着忙了。赵主任挂了花,这回郭主任又不在了,都楞住了,站在半道,不知咋办。萧队长忙问:“谁去找他去?”
“我去。”小王回答。
“我也去。”刘胜答应。
“我也去。”花永喜说。
三个人带五个战士,转身又往三甲走。他们跑到跟胡子对阵的地方,天已渐渐黑下来,车道上,荫影加多了。地头地尾,人们在掩埋尸体。小王叫大伙分散在车道两边,仔细寻找,他自己走到郭全海去牵制敌人的方向,在一片稗子地里,他忽然听见干枯的稗子秆子嘁嘁喳喳地响动,他连忙抽出匣枪,喝问道:“有人吗?”
“有呀,是王同志吗?”这分明是跟郭全海一同出来的老金的声音。小王跑进了稗子地里,一面大声地呼唤:“找着了,在这儿呀,快过来,快。”
大伙都跑过来了。他们发现郭全海和警卫班的老金,都挂了彩。郭全海的胸脯和大腿各中一弹,老金左腿中一弹。都是腿上挂了彩,不能走道。两个人正在往近边的水洼子里爬去。他们离水洼子还有半里来地呢,都渴的嘴里冒青烟,见了小王,也不问胡子打完没有,就同声叫道:“水,水!”
小王知道挂了彩的人,口里挺渴,但又最忌喝凉水,而且这附近的水,又都是臭水。他坚决不给他们打水。但是他们都忍受不住了。郭全海软和地要求:“王同志!积点德吧,我只喝一口。”
老金却暴烈地骂开来了:“王同志,你是革命同志吗?你不给咱们水喝,安的是啥心?咱们是反革命吗?”
小王宁可挨骂,也不给水。他认为这水喝了,一定是对他们不好的,他婉言解释,但他们不听。正在这时,大道上就有一挂车,喀拉喀拉赶来了。
“找着了吗?”是白玉山的声音。
大家把伤员扶上车子,拔了好多的稗子,给他们垫得软软乎乎的,车子向元茂屯赶去。赶到南门的时候,元茂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在围着工作队寻问、欢呼、歌唱、跳着秧歌,小嘎们唱着“二月里来刮春风”,女人们唱着《兄妹开荒》。张景祥带着几个好乐的人,打起锣鼓,在唱二人转1,老孙头走到工作队跟前,当着大伙说:“我早料到,胡子非败不可,扎古丁的棒子手2,还能打过咱们萧队长?”
1东北秧歌戏。
2棒子手:强盗。
“老远听见枪响,吓得尽冒汗的,是谁呀?”白玉山笑着顶他。
“那是我身板不力,”老孙头说,“老了呀,老弟,要是在你这样青枝绿叶的年纪,别说这五十个胡子,就是五百,五千,也挡得住。”
电话线也修好了,萧队长把今儿打胡子的结果,一一报告了县委,得到了县委书记口头的奖励。县委在电话里又告诉他,送来的彩号赵玉林,正送往医院,不过肠子出来了,流血又太多,要等大夫瞧过了,才能知道有没有危险。萧队长说:“还有两个彩号,今儿下晚就要送到县里去,希望县里医院好好给他们医治。”
萧队长放了电话机,就要白玉山派两棵大枪,整一挂大车,护送郭全海和老金马上到县里去养伤。
20
第二天,屯子里还像过年过节一样的热闹。大田还没有开镰1,人们都呆在家里打杂:抹墙扒炕,修补屋顶,打鱼摸虾。分了马的,忙着编笼头,整马槽。这都是些随时可以撒手的零活。屯子的北头,锣鼓又响了,喇叭吹着《将军令》2,光脊梁的小嘎,噙烟袋的妇女,都跑去闲看。往后,干零活的人们也都出来卖呆了。
1大田:种苞米高粱的田地。开镰:开始收割。
2喜庆的调子。
在小学校的操场里,大伙围成个大圈,张景祥扭着秧歌步,嘴里唱着。看见人多了,他停下歌舞,说道:“各位屯邻,各位同志,砍倒大树,打败胡子,咱们农工联合会铁桶似的了。大伙都说:”闹个秧歌玩。‘该唱啥呀?“”唱《卖线》1。“老孙头说,他站在人堆后面的一挂大车上,手里拿着长鞭。他赶着车子原是要出南门去割稗子的,打学校过身,听见唱唱的,就改变计划,把车赶进来,先听听再说。张景祥扯起嘶哑的嗓门,一手摇着呱打板2,唱着《卖线》,唱到阮宝同的妹子骂燕青这句:你妈生你大河沿,养活你这么个二不隆冬傻相公。
1《卖线》是一出东北“二人转”,演的是梁山泊燕青的故事。燕青下山来打听军情,装成货郎,到了阮宝同家,阮的妹子看上了他,跟他调情,被他拒绝。
2手摇的打拍子的两块小板子。
他用手指着高高站在车子上的老孙头,大伙哗啦哗啦笑开了。出来看热闹的萧队长、小王和刘胜,这时也都瞅着老孙头笑。“瞅这小子,养活他这么大,会唱唱了,倒骂起他亲爹来了。”老孙头说着,自己也止不住笑了。
“《卖线》太长,来个短的。”人群里有一个人提议。“唱个《摔西瓜》。”又有人说。
张景祥手里摇动呱打板,唱着《摔西瓜》:姐儿房中绣绒花,忽然想起哥哥他,瞧他没有什么拿,上街买瓶擦官粉,离了河的螃蟹外了河的虾,怀抱着大西瓜,嗳呀,嗳呀。天上下雨地下滑,赤裸裸地闹个仰八叉,洒了哟那官粉,却了花,嗳呀,蹦了一对螃蟹跑了一对虾,摔坏大西瓜,嗳呀,嗳呀。今年发下来年狠,买对甲鱼瞧瞧他,无福的小冤家。
大伙有的笑着拍手,有的叫唤起来:“不要旧秧歌,来个新的,大伙同意不同意?”
“同意,唱个新的。”有人响应。
“好吧,”张景祥停止唱唱,眼睛瞅着人堆里的刘胜,说道:“我唱一个八路军的歌。”
人们都鼓掌。听厌旧秧歌的小嘎们,散在人堆外边空地里,有的玩着木做的匣枪,有的在说着顺口溜:“地南头,地北头,小牤子下个小|乳|牛。”听见鼓掌的声音,他们都跑过来,从人群的腿脚的中间钻进去。张景祥唱道:二月里来刮春风,湖南上来个毛泽东,毛泽东那势力重,他坐上飞机,在呀么在空中,后带百万兵。
喇叭吹着《将军令》。张景祥的歌才完,老孙头就说:“咱们请刘同志给我们唱《白毛女》,大伙说好不好呀?”“好,”前后左右,都附和这话,有人去推刘胜了。刘胜也不太推辞,往前迈一步,开始唱着《白毛女》里的一段: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才唱到这,人堆外面,有人在走动,有一个人怀疑地说道:“你瞎扯!”
另一个人又说:“那哪能呢?”
“骗你干啥?”头一个人说,“不大一会,就能知道了,棺材过杨家店了。”
人们都无心听唱,纷纷上来打听这消息,而且一传十,十传百的,一下传遍整个的操场,锣鼓声和喇叭声也都咽住了,刘胜早已不唱歌,挤到人堆的外头,忙问小王道:“怎么回事?”
“说是赵玉林,”小王哽咽着,差一点说不出下面这两个字:“完了。”
“哦!”刘胜惊讶地唤了一声,眼泪涌上,没有再说别的话。
不知谁领头,大伙都向西门走去了,那里是往县里的方向。才到西门,在确青的苞米棵子和深红的高粱穗头的中间,八个人抬着一口白木棺材回来了。大伙迎上去,又含悲忍泪地随着棺材,慢慢地走进屯子,走过横贯屯子的公路,走到小学校的操场里。灵柩停在操场的当间。有人在棺材前头突出的底板上,点起一碗豆油灯。再前面一点,两张炕桌叠起来,作为供桌,上面供着一碟西红柿和一碟沙果,旁边搁着一大叠黄纸。人们一堆一堆的,围着棺材站立着,都摘下草帽毡帽,或是折下一些柳枝榆叶,垫在地面上,坐下来了,有些人默不吱声,有些人在悄声说话:“赵大嫂子还不知道呢。”
“老孙头去告诉她去了。”
“那不是她来了吗?”
赵大嫂子走进学校的大门,身子摇晃着。她的背后跟着两个妇女:一是张寡妇,一是白大嫂子。两人扶住她,怕她晃倒。她的焦黄的瘦脸发黑了,但是没有哭。想不到的悲哀的袭击使她麻木了,她的背后还跟着俩小孩,一是小猪倌,一是锁住,他们一出现,大伙都不知不觉地站起来了。
赵大嫂子才走到灵前,就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了。小猪倌和小锁住也都跪下哭泣着。所有在场的人,有的想着赵玉林的死,是为了大伙,有的念着他的心眼好,也有的人,看了他一家三口,在“满洲国”受尽苦难,穿不上,吃不上的,苦了半辈子,才翻过身来,又为大伙牺牲了,都掉着眼泪。“我的天呀!你一个人去了。”赵大嫂子痛哭地叫道。
“爹呀,你醒醒吧!”小锁住一面哭,一面叫爹。
萧队长用全力压制自己的悲哀,他走来走去,想起了赵玉林的勇敢,也想起他入党的时候的情形,他的心涌起一阵阵的酸楚,他的眼睛湿润了,不敢抬起来瞅人。他走到一棵榆树底下坐下来,用手指来挖泥土,几下挖出一个小坑来。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好像是解救了他一样,他恢复了意志力,又站起来,走到吹鼓手旁边,平常他是不太注意音乐的,这时候,他好像觉得只有吹唱,只有这喇叭,才能减少自己的悲感,才能解除悲哀的压力,使人能够重新生活和斗争。
“咋不吹呀?吹吧,老大哥。”萧队长温和地请求吹鼓手。两个吹鼓手吹起《雁落沙滩》1的调子,锣鼓也响了。哀乐对于萧队长,对于所有的在场的悲痛的人,都好像好一些似的。
1悲调。
萧队长忍住伤痛,召集小王和刘胜,在白杨树荫下,开了一个支干会,讨论了追认赵玉林同志为中共正式党员的问题,大伙同意他转正。萧队长随即走进工作队的办公室,跟县委通了电话,县委批准了赵玉林转正。
萧队长回到操场时,赵大嫂子正在悲伤地痛哭:“我的天呀,你可把我坑死了,你撂下我,一个人去了,叫我咋办呀?”她不停地哭诉,好像没有听见喇叭和锣鼓似的。白大嫂子和张寡妇跪在她旁边,替她扣好她在悲痛中不知不觉解开的旧青布衫子,并且劝慰她:“别哭了,别哭了吧。”她们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因为劝人家不哭的她俩自己也在掉泪哩。
人们烧着纸。冥纸的黑灰在小风里飘起,绕着棺材。人们都围成个半圆站着,喇叭和锣鼓都停了。刘胜主持追悼的仪式,在场的人,连小孩在内,都静穆地、恭敬地行了三鞠躬礼。
行礼完了,老孙头迈步到灵前,对几个站在旁边的人说:“来来,大伙把棺材盖磨开,叫赵大嫂子再瞅瞅大哥。”几个小伙子帮着老孙头把棺材盖磨开,赵大嫂子傍着棺材站起来。老孙头忙说:“眼睛擦干,别把眼泪掉在里面。”
“影子也不能照在棺材里呀。”老田头说。他也上来了。“这对身板不好。”老孙头添了一句。
但是赵大嫂子没有留心他们的劝告,没有擦眼睛,也没有留心日头照出的身影是不是落在棺材里。她扒在棺材边上,瞅着棺材里的赵玉林的有连鬓胡子的苍白的面容,又痛哭起来,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似地连连地掉下。
老孙头怕她眼泪掉在棺材里,和其他两个小伙子一起,连忙把棺材盖磨正,赵大嫂子悲哭着:“你好命苦呵,我的天,你苦一辈子,才穿上衣裳,如今又走了。”
大伙一个一个到灵前讲演,赞颂死者的功劳。人们又讨论纪念他的种种办法。老孙头也站起来说:“老赵哥真是咱们老百姓的好干部,他跑在头里,起五更,爬半夜,尽忙着会上的事情。他为穷人,赤胆忠心,尽往前钻,自己是遭罪在前,享福在后,他真是咱们的好主任。”老孙头说到这儿,白玉山叫道:“学习赵主任,为人民尽忠!”
大伙也跟着他叫口号。口号声停息以后,老孙头又说:“你比如说,头回分东西,赵大哥是一等一级的穷户,说啥也不要一等一级的东西,拿了三等三级的东西,三件小布衫,三条旧裤子,他对大嫂子说:”不露肉就行了。‘“老孙头说到这里,赵大嫂子又哭了。老孙头扭转头去对她说:”大嫂子你别哭了,你哭得我心一乱,一着忙,把话都忘了。“他又转脸对着大伙说:”如今他死了,他死是为大伙,咱们该补助他,大伙说,帮助死的呢,还是帮助活的呀?“
“活的。”四方八面都叫唤着。
“赵主任为大家伙牺牲了,他的革命成功了。”张景祥从人群里站起来说道:“他家挺为难,咱们帮补他们,没有吃的不叫饿着,没有穿的不叫冻着。大伙同意不同意?”在场的一千多人都叫着“同意”。
“要是同意,各组推举个代表,合计合计,看怎么帮助。”大伙正在合计补助赵家的时候,在旁边一棵白杨树下边,小王、刘胜和其他一些年轻的人们正在围着老万和老初,听他们谈起赵玉林咽气前后的情形。一颗炸子从他肚子右边打进去,肠子流出来。他们给他把肠子塞进肚子里去。他痛得咬着牙根,还要人快去撵胡子。
送到医院,还没进门,他的嘴里涌出血沫来,车停在门口,老万走上去,拿着他手。
“不行了。”他说。问他还有什么话,他摇摇头,停了一会,才又慢慢说:“没有啥话。死就死了。干革命还能怕死吗?”才说出这话,就咽气了。县里送他一口白棺材,一套新衣裳。
这时候,在灵前,在人们围起来的半圆圈子里,白玉山正在说什么,小王和刘胜都走过来听。白玉山眼圈红了,他说得挺少,才起头,又收梢了,他说:“咱们都是干庄稼活的,咱们个个都明白,庄稼是一籽下地,万籽归仓。赵主任被蒋介石国民党整死了,咱们穷伙计们都要起来,拥护农工联合会,加入农工联合会,大伙都一路心思,打垮地主,扫灭蒋匪,打倒蒋介石。为赵主任报仇!”人们都跟着他叫口号。李大个子敞开衣襟,迈到棺材跟前说:“赵主任是地主富农的对头,坏蛋最恨他,大伙都知道,前些日子,他整的柴火也给地主腿子烧光了。他是国民党胡子打死的,咱们要给他报仇,要挖尽坏根,要消灭胡子。”大伙喊口号的时候,萧队长沉重地迈到大伙的跟前,这个意志力坚强的人极力控制自己的悼念战友的悲伤,慢慢地说道:“赵玉林同志是咱元茂屯的好头行人,咱们要学习他大公无私、勇敢牺牲的精神,他为大伙打胡子,光荣牺牲了。为了纪念他,没入农会的小户,赶紧入农会。为了纪念他,咱们要加强革命的组织,要把咱们的联合会办得像铁桶似的,谁都打不翻。还要通知大家一宗事,赵玉林同志,是中国共产党的候补党员,还有两个月的候补期。现在他为人民牺牲了。刚才,中共元茂屯工作队支委会开了一个会,决定追认赵玉林同志为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这个决定,得到中共珠河县委会的批准,我代表党,现在在这儿公开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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