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大吉。门边挤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姑娘。苏离离站在前门大声道:“言欢姐姐,言欢姐姐!”
叫了一歇,汪妈妈那张圆圆的脸从里面探出来,望了她一眼,也没了惯常的一惊一乍谈笑风生,反不悲不喜道:“苏老板,欢儿上个月让人赎走了。”
城西门那边传来的喧哗声,苏离离大声道:“去哪里了?”
汪妈妈漠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上个月,是了,皇帝已死,言欢自然是可以被赎出来的。可她被谁赎去,去了哪里,竟也不告诉自己一声。苏离离站了一阵,有些茫然,城西那边的喧哗声渐渐震耳欲聋。
她转身往回走,刚走过一条街,就见乱军从城门边退来。一个满脸是血的兵士,依稀是叫道:“城破了,城破了,快逃命啊。”
苏离离以前见着定陵扒爪脸,觉得很可怕;此时这张满是鲜血,大声呼救的脸孔应是比扒爪脸更加恐怖才是,苏离离见了却仿佛没有想象中的怕,退兵中逆流向前,只想回到店里。
她虽是穿的男装,身形却很单弱,恍惚中不知是被哪个溃兵拖了一把,苏离离不认识那人,一刀便砍了过去,几点液体溅到脸上。她也不多看,挣开就跑。耳听一个人说:“他朝城门那边跑,肯定是奸细,捉住他。”
苏离离不及细看,回身挥了菜刀拼命一般乱砍过去。背后有嘈杂的马蹄声冲了过来,刀影在眼前晃。耳边“嗖”地一声风响,一支长箭越过她脸侧,直没入面前那溃兵的咽喉。那人惨叫一声,朝她倒了过来。
苏离离不暇多想,一手抓住箭杆,一刀挥过去砍上他颈侧。菜刀嵌在那人脖子上,随他倒在地下。苏离离一愣的时间,背后骑兵风一般掠过,人已被凌空抱起,摔得趴在了马背上。
她尖叫一声,挣扎起来,手被那骑马的人捉得很紧,挣脱不开。那人勒马站定,沉声道:“苏老板,你别扭来扭去的可好。”苏离离觉得这声音有些熟,语调却又过于冷静沉稳,一时分辨不出是谁。那人已将苏离离提起来坐稳在马鞍上,评道:“砍人倒是利落,只是下手时不可惊慌失措。”
苏离离望见祁凤翔那张沾着烽烟的俊逸面庞,四目相对不过数指距离。祁凤翔看她吓得愣愣地望着自己,原本严肃的表情也漾上了笑意,增了几分往日的调侃态度,道:“我上次定的棺材做好了没有?”
“啊?”苏离离的脑子有些卡。
“我说了十月中旬来取货,你该不会劈了当柴烧了吧。”祁凤翔仍是笑。
苏离离回过神来,点头,“做好了。”骤觉他双手合在自己腰上,自己坐在他马上,半倚在他身上,忙推他道:“棺材早做好了,就等你来取。”手却触到他冰凉的铠甲,抬眼打量,祁凤翔一身银甲,肩直腰束,盔缨飘拂。
他落落大方地松开苏离离,将她提起来放到马下,交代一个亲兵道:“带她去找应公子。”回头对苏离离温言道:“你不用怕,跟他去吧。回去把棺材擦擦灰,我明天来取。”他说完,笑了一笑,将马一打,穿过长街而去。
他身后的骑兵也跟着他,风驰电掣般朝城心杀去。苏离离看着这一队骑兵过尽,被那亲兵拽了一把才跟着他走。后面大队人马进来,与溃兵交上了手,百福街那边零星巷战。苏离离此刻也过不去,只得跟了那亲兵在入城的军士中穿行。渐渐走到城门边上,只剩了百余步兵,围着一辆朴素的大车。
亲兵走到车旁,禀道:“应公子,三爷令我带这个人来见你。”车里有人漫不经心应了声“知道了。”那亲兵径直去了,苏离离站在车外,半天不见车里动静,也不知是哪个应公子,这般大架子。又站了一会儿,苏离离咳了一声道:“应公子,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车窗处忽然探出一人来,苏离离认了片刻,才认出是扶归楼里跟祁凤翔一起的小白脸书生,“哼哈二将”的“哈先生”。“哈先生”已然笑道:“原来是姑娘,恕我怠慢了,且上来小坐片刻?”
苏离离看看那大车,推辞道:“不必了,我先回去了。”
小白脸道:“姑娘还是上来吧。这会儿入城正乱,你出去不到十步,说不定就给人杀死了。待祁兄安顿下来,我再送你回去。”
苏离离只得上了马车,车上甚宽,摆了一案的文具。小白脸书生略施一礼,道:“在下应文,上次匆匆相见,也不曾通姓名。姑娘可是姓苏?”苏离离心道,上次我赶你走,你当然通不了姓名,嘴里却简捷答道:“是,应公子客气了。”
应文也不多说,伏案修改一篇文稿。苏离离瞥了一眼,是安民告示,迟疑道:“这是……哪里的军马?”
应文一手写着,嘴里却答道:“幽州戍卫营的。祁大人已传檄讨贼,三公子正是麾下先锋。”
苏离离心想,以祁凤翔往来京城的频率,自是经营许久,如今戡乱,自然先下京城,方可坐领诸侯。只怕祁家有此心思,不是一日两日,正好鲍辉轼君,给了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苏离离三分漠然,三分了然,看在应文眼里,他轻轻一笑,收了文书,敲车道:“我们走吧。”
马车缓缓行过如意坊,转到百福街,正是苏记棺材铺烧焦的门面。苏离离告辞下车,踢开断木进了内院,见别无异状,唤了于飞两声。于飞从后院奔了出来,扑到她腿上。苏离离左右看了看,问:“程叔还没回来?”
于飞摇头,说:“刚刚有城边溃兵进来,在院子里翻了一阵,没见钱财,就要烧房子。后来有人打过来,他们就跑了。”
苏离离抱着于飞,默然无言。半晌,起身去厨房找了些东西,两人胡乱吃了。一直到晚上,程叔也没回来。苏离离在床上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听于飞已睡熟,才倚在床头模糊睡去。
恍惚中,看见很多年前暂住的一个山谷,莺飞草长,天色昏暗不明。她坐在那斜草道旁,只觉得寂静空旷,冷得不似人间。遥遥的路上过来一辆板车,车前挂着一盏鲜艳欲滴的红纸灯笼,灯笼上墨色漆黑写着一个隶体的“苏”字。
苏离离看不清楚,站起来喊“程叔,程叔。”拉车的骡子踢踢踏踏将车拉到她面前,车上却没有人,只有一具没有上漆的花板薄皮棺材。苏离离又小声叫了一声“程叔。”程叔还是不见踪影。
她犹豫着上前,顺着棺材盖子拉开一尺,赫然看见木头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躺在棺材里,似是死了。苏离离大惊,想推开棺材把他拉出来,然而那棺材盖却怎么也推不开了。
苏离离伸手摸到他脸上冰凉,四顾无人,连一个救他帮她的人都没有,只有满目的空寂,刹时泪流满面,从梦中惊醒过来。伸手一摸,脸上湿了,她起身去院中洗了把脸。水冰凉,风侵骨,正是后半夜寂静之时,月色清辉洒满一院。
梦境清晰得犹在眼前,却有一种感觉笃定地告诉苏离离:木头不会死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他伤得那样重都不曾死,如今伤好了,更不会死。心中却有另一种忐忑不安,像被什么东西指引,她慢慢踱到内院门前,拉开门栓,是焦塌的店铺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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