伛偻老人,想来他是在帮我整束张府仆役时,为妺妍对内编了另一套说辞。
那段日子唯一察觉真相却仍真心关切我之人,大约,也是除我之外唯一盼着妺妍回来之人了……不管妺妍是妖是鬼是人是孽。
我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家胭脂铺与书斋的账册,心中微动,不由瞥向桌上小鼎——即使自欺,我也想信着梦中是妺妍的示警。
“会回来的。”我道,柔了目光。
当这一季的梅雨落下来时,文家终于按捺不住,派了我大哥前来当说客。其实在我收拢张家所有产业时,便有不少平时并不怎么热络的姐姐妹妹,突然……便热络了起来。
只不过她们也不敢多明目张胆。说弟弟可怜无人照顾的有之,说小叔新寡跟我同病相怜的有之,说兄长孤身抚养一双儿女辛苦的亦有之,甚至还有舅舅的,小伯的,远亲族叔的……我脸上微微笑着,同她们一起感叹人世煎熬,谁又能逃脱,心中想着与我何关。
还有略微高明些的,会说感叹我命苦,怜我一女子当家不易,上天定会赐我一人相守一世,接着便约我赏花观月上香散心,皆被我以“命中注定,当受其苦”的贞烈貌推拒得一干二净。
大雨瓢泼得白昼有如黑夜,乌青瓦片垒成一条条水道,在白墙前遮起了一道水帘。大哥打着油纸伞大约在门口立了有一会儿,下摆都湿了个透。他进来时,我只挽了一个松散的发髻,着了一件素衣,堪堪迎了出来。他掸着衣裳的水珠,笑道:“张家变故后母亲总念叨着妹妹你,怕你受苦,想接你回家却总被你家仆人以你身体不适为由挡将回去,于是只好派我这不器用的大哥来探望了。”他说笑轻松,我却听得出他话中的愠怒。
毕竟这般的大雨,任谁也不想出门的。
然后他抬头,看见我苍白病气的脸,有些讶然,大约本没想到我是真病了。他眉头微拧,作出心痛貌,叹了声:“怎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即使这句是虚情假意,也让我心口一颤,鼻头发酸。
大哥就是这样,话说得温柔,笑中情意缱绻,于我幼时也真心以为大哥待我有多亲昵。就像他的妻,他的妾,他的红粉知己,每个都以为自己是他心中唯一一般。
这于我来说没什么不好,只不过终究明了后,再无法那般推心置腹地热络而已。
我恬静而笑,回了一句:“让大哥见笑了。”
“妹妹近来也是,有些没规矩了。怎写出了那种故事,蛊惑世人,闹得几家家宅不安,着实有些过了……”我只不过自谦了一句,便让大哥摆出了兄长的架势。
我仍是那副恬静的样子,只是笑意更深,“难道连我温柔多情的大哥也难逃后院起火?不知我那柔弱的嫂子是禁了你的酒会,还是不待见了你那群诗友?”
大哥不意我这平时温文乖巧的妹妹会如此一说,愕愣之下有那么一瞬间的狼狈难堪,却又自持道:“小妹,我看你真心在张府被骄纵得连礼仪规矩都不懂了,难怪乎会写出那种不入流的故事。”
我盯着他,微微笑着。他见我并未驳斥,神情一松,便又道:“看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过的什么日子。马车我已备好,也不用收拾什么了,跟我回去省得母亲担心。”
他眉心微拧,威严,痛心,情之切切。
我笑得呵出了声,“我本没想到文家会有这般厚的脸皮的。”
落雷之下,映得整屋一白。外边阵雨沙沙,反倒衬得屋中静如死寂。
半晌之后,他惊愕回神,脸色完全阴沉了下来。他柔声问:“妹妹何言至此?”
小时候他这般说话时我总不寒而栗,只不过现时我也能学出了十分。
我亦声色放柔,掺得那一水的缱绻缠绵,“我收拢张府财权,立稳脚跟,就是不想走投无路再被文家随便许个谁去,未想一旦手中有钱有权,那些嗅到肉香的豺犬们反而耐不住躁动。”我一叹,又笑意吟吟,“文家这次又是看上了哪户?这次是姓张还是姓李?这么急匆匆赶来,难不成是已收了人家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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