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玛丝洛娃就经常违背上帝的诫命和人类道德,过起犯罪的生活来。千百万妇女过着这种生活,不仅获得关心公民福利的政府的许可,而且受到它的保护。最后,这类妇女十个倒有九个受着恶疾的折磨,未老先衰,过早夭折。
夜间纵酒作乐,白天昏睡不醒。下午两三点钟,她们才懒洋洋地从肮脏的床上爬起来,喝矿泉水醒酒,或者喝咖啡,身上穿着罩衫、短上衣或者长睡衣,没精打采地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隔着窗帘望望窗外,有气无力地对骂几句。接着是梳洗,擦油,往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试衣服,为服饰同老鸨吵嘴,反复照镜子,涂脂抹粉,画眉毛,吃油腻的甜点心;最后穿上袒露肉体的鲜艳绸衫,来到灯火辉煌的华丽大厅里。客人陆续到来,奏乐,跳舞,吃糖,喝酒,吸烟,通奸。客人中间有年轻的,有中年的,有半大孩子,有龙钟的老头,有单身的,有成家的,有商人,有店员,有亚美尼亚人,有犹太人,有鞑靼人,有富裕的,有贫穷的,有强壮的,有病弱的,有喝醉的,有清醒的,有粗野的,有温柔的,有军人,有文官,有大学生,有中学生。总之,各种不同身分,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男人,应有尽有。又是喧闹又是调笑,又是打架又是音乐,吸烟喝酒,喝酒吸烟,音乐从黄昏一直响到天明。直到早晨,她们才得脱身和睡觉。天天如此,个个星期都是这样。每到周末,她们乘车去到政府机关——警察分局,那里坐着官员和医生,都是男人。他们的态度有时严肃认真,有时轻浮粗野,蹂躏了不仅为人类所赋有、甚至连禽兽都具备的那种足以防止犯罪的羞耻心,给这些女人检查身体,发给她们许可证,使她们可以和同谋者再干上一星期同类罪行。下一个星期还是这样。天天如此,不分冬夏,没有假期。
玛丝洛娃就这样过了七年。在这期间,她换过两家妓院,住过一次医院。在她进妓院的第七年,也是她初次失身后的第八年,那时她才二十六岁,不料出了一件事,使她进了监狱。她在牢里同杀人犯和盗贼一起生活了六个月,今天被押解到法院受审。
三
当玛丝洛娃在士兵押送下走了许多路,筋疲力尽,好容易才走到州法院大厦时,她两个养母的侄儿,当年诱奸她的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聂赫留朵夫公爵正躺在高高的弹簧床上,床上铺着鸭绒垫褥,被单被揉得很皱。他穿着一件前襟皱裥熨得笔挺的洁净荷兰细麻布睡衣,敞开领子,吸着香烟。他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想着今天有什么事要做,昨天发生过什么事。
昨天他在有钱有势的柯察金家度过一个黄昏。大家都认为他应该同他们家的小姐结婚。他想起昨晚的事,叹了一口气,丢掉手里的烟蒂,想从银烟盒里再取出一支烟,可是忽然改变主意,从床上挂下两条光溜溜的白腿,用脚找到拖鞋。他拿起一件绸晨衣往胖胖的肩膀上一披,迈着沉重的步子,急速走到卧室旁的盥洗室里。盥洗室里充满甘香酒剂、花露水、发蜡和香水的香味。他在那里用特等牙粉刷他那口补过多处的牙齿,用香喷喷的漱口药水漱口。然后上上下下擦洗身子,再用几块不同的毛巾擦干。他拿香皂洗手,用刷子仔细刷净长指甲,在巨大的大理石洗脸盆里洗了脸和肥胖的脖子,然后走到卧室旁的第三间屋里,那里已为他准备好了淋浴。他用凉水冲洗丰满白净、肌肉累累的身子,拿软毛巾擦干,穿上熨得笔挺的洁净衬衫和擦得象镜子一样光亮的皮鞋,坐到梳妆台前,用两把刷子梳理他那鬈曲的黑胡子和头顶前面已变得稀疏的鬈发。
凡是他使用的东西,衬衫、外衣、皮鞋、领带、别针、袖扣,样样都是最贵重最讲究的,都很高雅,大方,坚固,名贵。
聂赫留朵夫从好多领带和胸针中随手取了一条领带和一枚胸针(以前他对挑选领带和胸针很感兴趣,现在却毫不在意),又从椅子上拿起刷净的衣服穿好。这下子他虽算不上精神抖擞,却也浑身上下整洁芳香。他走进长方形饭厅。饭厅里的镶木地板昨天已由三个农民擦得锯光闪亮,上面摆着麻栎大酒台和一张活动大餐桌,桌腿雕成张开的狮爪,很有气派。桌上铺一块浆得笔挺、绣有巨大花体字母拼成的家徽的薄桌布,上面放着装有香气扑鼻的咖啡的银咖啡壶、银糖缸、盛有煮沸过的奶油的银壶和装满新鲜白面包、面包干和饼干的篮子。食具旁放着刚收到的信件、报纸和一本新出的法文杂志《两个世界》1。聂赫留朵夫刚要拆信,从通向走廊的门里忽然悄悄地进来一个肥胖的老妇人。她身穿丧服,头上扎着花边头带,把她那宽阔的头路都遮住了。她叫阿格拉斐娜,原是聂赫留朵夫母亲的侍女。前不久母亲在这个房子里去世,她就留下担任少爷的女管家。
1一八二九年起在巴黎印行的文艺和政论法语杂志,在俄国知识分子中间流行很广。这里原文为法语。以下原文凡用法语的,一律排仿宋体,不再一一作注。
阿格拉斐娜跟随聂赫留朵夫母亲前后在国外待了十年,很有点贵妇人的风度和气派。她从小就生活在聂赫留朵夫家,在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还叫小名米金卡的时候就知道他了。
“您早,德米特里·伊凡内奇”
“您好,阿格拉斐娜有什么新鲜事儿啊?”聂赫留朵夫戏谑地问。
“有一封信,也不知是公爵夫人写来的,还是公爵小姐写来的,她们家的女佣人送来有好半天了,现在她还在我屋里等着呢,”阿格拉斐娜说着把信交给聂赫留朵夫,脸上现出会心的微笑。
“好,等一下,”聂赫留朵夫接过信说,察觉阿格拉斐娜脸上的笑意,不由得皱起眉头。
阿格拉斐娜的笑容表示,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写来的。她以为聂赫留朵夫已准备同她结婚。阿格拉斐娜笑容的含义却使聂赫留朵夫不快。
“那我去叫她再等一下,”阿格拉斐娜拿起那把放错地方的扫面包屑小刷子,将它放回老地方,悄悄地走出饭厅。
聂赫留朵夫拆开阿格拉斐娜交给他的那封香气扑鼻的信,抽出一张曲边的灰色厚信纸,看见上面的字迹尖细而稀疏,读了起来:“我既已承担责任,把您的事随时提醒您,现在就通知您,今天四月二十八日您应该出庭陪审,因此您不能照您一贯的轻率作风,如昨天所答应的那样,陪我们和柯洛索夫去观看画展,除非您情愿向州法院缴纳三百卢布罚金,相当于您舍不得买那匹马的数目,为的是您没有准时出庭。昨天您一走,我就记起这件事。请您务必不要忘记。
玛·柯察金公爵小姐。“
信纸背面又加了两句:“妈要我告诉您,为您准备的晚餐将等您到深夜。请您务必光临,迟早听便。
玛·柯·“
聂赫留朵夫皱起眉头。这封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两个月来向他巧妙进攻的又一招,目的是要用无形的千丝万缕把他同自己拴得越来越紧。凡是年纪已不很轻、又不是在热恋中的男人,对结婚问题往往患得患失,犹豫不决。不过,除了这一点,聂赫留朵夫还有一个重大原因,使他就算拿定主意,也不能立刻去求婚。这原因并非他在十年前诱奸了卡秋莎又把她抛弃了。这件事他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即使想起来,也不会把它看作结婚的障碍。这原因是他同一个有夫之妇有过私情,虽然从他这方面来说,这种关系现在已经结束,但她却不认为已一刀两断。
聂赫留朵夫见到女人很腼腆。正因为他腼腆,这个有夫之妇才想要征服他。这个女人是聂赫留朵夫参加选举的那个县的首席贵族的妻子。她终于把聂赫留朵夫引入彀中。聂赫留朵夫一天比一天迷恋她,同时又一天比一天嫌恶她。聂赫留朵夫起初经不住她的诱惑,后来又在她面前感到内疚,因此若不取得她的同意,就不能断绝这种关系。也就因为这个缘故,聂赫留朵夫认为即使他心里愿意,也无权向柯察金小姐求婚。
桌上正好放着那个女人的丈夫的来信。聂赫留朵夫一看见他的笔迹和邮戳,就脸红耳赤,心惊肉跳。他每次面临危险,总有这样的感觉。不过,他的紧张是多余的:那个丈夫,聂赫留朵夫主要地产所在县的首席贵族,通知聂赫留朵夫说,五月底将召开地方自治会非常会议,他要求聂赫留朵夫务必出席,以便在讨论有关学校和马路等当前重大问题时支持他,因为估计将遭到反动派的坚决反对。
首席贵族是个自由派,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反对亚历山大三世1登位后逐渐抬头的反动势力,一心一意投入这场斗争,根本不知道家里出了不幸的变故。
1俄国沙皇,一八八一——一八九四年在位,因他父亲被民意党人杀害,实行恐怖统治,怂恿反动势力抬头。
聂赫留朵夫想起由于这个人而产生的种种烦恼。记得有一次他以为那女人的丈夫已知道这事,就做好同他决斗的准备,决斗时他将朝天开枪。还记得她跟他大闹过一场,她在绝望中奔往花园的池塘,想投水自尽,他连忙追了上去。“我现在不能到她那边去,在她没有答复我以前,我也不能采取任何措施,”聂赫留朵夫心里盘算着。一星期以前,他写了一封信给她,语气很坚决,承认自己有罪,不惜用任何方式赎罪,但认为为了她的幸福,他们的关系必须一刀两断。他现在就在等她的回信,但没有等到。没有回信多少也是个好兆头。她要是不同意断绝关系,早就该来信了,说不定还会象上次那样亲自赶来。聂赫留朵夫听说现在有个军官在追求她,这使他心里酸溜溜的,但同时又因为可以不再撒谎做假而感到高兴,并松了一口气。
另一封信是经管他地产的总管写来的。总管在信里说,他聂赫留朵夫必须亲自回乡一次,以便办理遗产过户手续,同时就农业的经营方式作出决定:继续照公爵夫人在世时那样经营呢,还是采取他总管以前曾向公爵夫人提出,如今再向公爵少爷提出的办法,也就是增加农具,把租给农民的土地全部收回自己耕种。总管认为自己耕种要划算得多。此外,总管还表示歉意说,原定月初汇出的三千卢布得耽搁几天,这笔钱将随下一班邮车汇出。耽搁的原因是农民不肯缴租,他收不齐租金,只得求助于官府,强制农民缴纳。聂赫留朵夫收到这封信,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掌握了大量产业。不高兴的是他当年原是斯宾塞1的忠实信徒,而且身为大地主,对斯宾塞在《社会静力学》2中所提出的“正义不容许土地私有”这个论点特别折服。他出于青年人的正直和果断,不仅口头上拥护土地不该成为私有财产的观点,在大学里还就这个问题写过论文,而且真的曾把一小块土地(那块土地不属于他母亲所有,而是他从父亲名下直接继承来的)分给农民。他不愿违反自己的信念而占有土地。如今继承了母亲的遗产而成为大地主,他必须在两条道路中间选择一条:或者象十年前处理父亲遗下的两百俄亩土地那样,放弃他名下的产业;或者默认自己以前的全部想法都是荒谬的。
第一条道路他不能走,因为除了土地他没有任何其他生活资料。他既不愿意做官,又不能放弃早已过惯的奢侈生活。再说,他也没有必要放弃这样的生活,因为年轻时的信仰、决心、虚荣和一鸣惊人的欲望,如今都没有了。至于第二条道路,要否定他从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中汲取来、后来又从亨利·乔治3的著作里找到光辉论证的“土地私有不合理”这个论点,他可怎么也办不到。
1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英国社会学家,不可知论者,唯心主义哲学家。
2原文是英语。
3亨利·乔治(1839—1897)——美国经济学家和社会活动家。
就因为这个缘故,总管的信使他不高兴。
四
聂赫留朵夫喝完咖啡,到书房查看法院通知,应该几点钟出庭,再给公爵小姐写回信。去书房就得经过画室。画室里放着一个画架,架上反放着一幅开了头的画稿,墙上挂着几张习作。看到这幅他花了两年功夫画的画稿,看到那些习作和整个画室,他又一次深切地感到,他的绘画水平已无法再提高了。这种心情是他近来常有的。他认为这是由于审美观过分高雅的缘故,但不管怎样,总是不愉快的。
七年前,他断定自己有绘画天才,就辞去军职。他把艺术创作看得高于一切,瞧不起其他活动。现在事实证明他无权妄自尊大。因此一想到这事就不愉快。他心情沉重地瞧瞧画室里豪华的设备,闷闷不乐地走进书房。书房又高又大,里面有各种装饰、用品和舒适的家具。
聂赫留朵夫立刻在大写字台标明“急事”的抽屉里找到那份通知,知道必须在十一时出庭。接着他坐下来给公爵小姐写信,感谢她的邀请,并表示将尽量赶去吃饭。但他写完后就把信撕掉,觉得口气太亲热。他重新写了一封,却又觉得太冷淡,人家看了会生气。他又把信撕掉,然后按了按电铃。一个脸色阴沉的老仆人,留着络腮胡子,嘴唇和下巴刮得光光的,腰系灰细布围裙,走了进来。
“请您派人去雇一辆马车来。”
“是,老爷。”
“再对柯察金家来的人说一声,谢谢他们东家,我会尽量赶到的。”
“是。”
“这样有点失礼,可是我写不成。反正今天我要同她见面的,”聂赫留朵夫心里想着,离开书房去换衣服。
他换好衣服,走到大门口,那个熟识的车夫驾着橡胶轮马车已在那里等着他了。
“昨天您刚离开柯察金家,我就到了,”车夫把他那套在白衬衫领子里的黧黑强壮的脖子半扭过来,说,“看门的说,您老爷才走。”
“连马车夫都知道我同柯察金家的关系,”聂赫留朵夫想,又考虑起近来经常盘据在他头脑里的问题:该不该同柯察金小姐结婚。这个问题也象当前他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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