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到她的目光,发觉其中有一种粗野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他不敢开口了。
这时候,探监的人纷纷出去。副典狱长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探望的时间结束了。玛丝洛娃站起来,顺从地等待人家把她带回牢房。
“再见,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说,可是,您看,现在没时间了,”聂赫留朵夫说着伸出一只手。“我还要来的。”
“话好象都已说了……”
她伸出一只手,但是没有同他握。
“不,我要设法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再同您见面,我还有些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您说,”聂赫留朵夫说。
“好的,那您就来吧,”她说,做出一种要讨男人喜欢的媚笑。
“您对我来说比妹妹还亲哪”聂赫留朵夫说。
“真怪”她又说了一遍,接着摇摇头,向铁栅栏那边走去。
四十四
第一次重逢的时候,聂赫留朵夫以为卡秋莎见到他,知道他要为她出力并且感到悔恨,一定会高兴,一定会感动,一定又会恢复原来那个卡秋莎的面目。他万万没有料到,原来的那个卡秋莎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一个现在的玛丝洛娃。
这使他感到又惊奇又恐惧。
使他感到惊奇的,主要是玛丝洛娃不仅不以自己的身分为耻(不是指她囚犯的身分,当囚犯她是感到羞耻的,而是指她妓女的身分),似乎还觉得心满意足,甚至引以为荣。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地位,也就非如此不可。不论什么人,倘若要活动,必须自信他的活动是重要的,有益的。因此,一个人,不论地位怎样,他对人生必须具有这样的观点,使他觉得他的活动是重要的,有益的。
通常人们总以为小偷、凶手、间谍、妓女会承认自己的职业卑贱,会感到羞耻。其实正好相反。凡是由命运安排或者自己造了孽而堕落的人,不论他们的地位多么卑贱,他们对人生往往抱着这样的观点,仿佛他们的地位是正当的,高尚的。为了保持这样的观点,他们总是本能地依附那些肯定他们对人生和所处地位的看法的人。但要是小偷夸耀他们的伎俩,妓女夸耀她们的yin荡,凶手夸耀他们的残忍,我们就会感到惊奇。我们之所以会感到惊奇,无非因为这些人的生活圈子狭小,生活习气特殊,而我们却是局外人。不过,要是富翁夸耀他们的财富,也就是他们的巧取豪夺,军事长官夸耀他们的胜利,也就是他们的血腥屠杀,统治者夸耀他们的威力,也就是他们的强bao残忍,还不都是同一回事?我们看不出这些人歪曲了生活概念,看不出他们为了替自己的地位辩护而颠倒善恶,这无非因为他们的圈子比较大,人数比较多,而且我们自己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看待她的生活和她在世界上的地位的。她是个妓女,被判处服苦役,然而她也有她的世界观,而且凭这种世界观她能自我欣赏,甚至自命不凡。
这个世界观就是:凡是男人,不论年老年轻,不论是中学生还是将军,受过教育的还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无一例外,个个认为同富有魅力的女人性茭就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因此,凡是男人,表面上都装作在为别的事忙碌,其实都一味渴望着这件事。她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可以满足,也可以不满足他们的这种欲望,因此她是一个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人物。
她过去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全都证实这种观点是正确的。
在这十年中间,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看见,一切男人,从聂赫留朵夫和上了年纪的警察局长开始,到谨慎小心的监狱看守为止,个个都需要她。至于那些不需要她的男人,她没有看到,对他们也不加注意。因此,照她看来,茫茫尘世无非是好色之徒聚居的渊蔽,他们从四面八方窥伺她,不择手段——欺骗、暴力、金钱、诡计——去占有她。
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看待人生的。从这样的人生观出发,她不仅不是一个卑贱的人,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玛丝洛娃把这样的人生观看得高于一切。她不能不珍重它,因为一旦抛弃这样的人生观,她就会丧失生活在人间的意义。为了不丧失自己的生活意义,她本能地依附于具有同样人生观的人。她发觉聂赫留朵夫要把她拉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就加以抵制,因为预见到在那个世界里她将丧失这样的生活地位,从而也就丧失自信心和自尊心。也就因为这个缘故,她竭力避免回忆年轻时的事和她同聂赫留朵夫最初的关系。那些往事的回忆同她现在的世界观格格不入,因此已从她的记忆里抹掉,或者说原封不动地深埋在记忆里,而且封存得那么严密,就象蜜蜂把一窝螟虫(幼虫)封起来,免得它们糟蹋蜜蜂的全部劳动成果一样。因此,现在的聂赫留朵夫对她来说已不是她一度以纯洁的爱情爱过的人,而只是一个阔老爷。她可以而且应该利用他,她和他只能维持她和一切男人那样的关系。
“嗯,我没有能把主要的话说出来,”聂赫留朵夫跟人群一起往出口处走去时想。“我没有告诉她我要同她结婚。尽管没有说,但我会这样做的。”
门口的两个看守又用手逐个拍着探监的人,点着数,免得多放一个人出去,或者把一个人留在牢里。这一次他们拍聂赫留朵夫的背,聂赫留朵夫不仅没有生气,而且简直没有注意到。
四十五
聂赫留朵夫想改变生活方式:退掉这座大住宅,解散佣人,自己搬到旅馆去住。但是阿格拉芬娜竭力劝说他,没有任何理由在冬季以前改变生活方式,因为夏季谁也不要租大住宅,再说自己也总得有个地方居住和存放家具杂物。这样,聂赫留朵夫想改变生活方式,过学生般简朴生活的努力,全都成了泡影。家里不仅一切如旧,而且又紧张地忙起家务事来:把全部毛料和皮子衣服拿出来晾一晾,挂开来吹吹风,掸去灰尘。扫院子人、他的下手、厨娘和柯尔尼都一齐忙碌着。他们先把军服、制服和从来没有人穿过的古怪皮货晾在绳子上,然后把地毯和家具也都搬出去。扫院子人和他的下手卷起袖子,露出肌肉发达的胳膊,很有节奏地敲打着这些东西。个个房间都弥漫着樟脑味儿。聂赫留朵夫从院子里走过,后来从窗子里望出去,看见那么多东西,而且都是毫无用处的,不禁感到惊讶。“保存这些东西的唯一用处,”聂赫留朵夫想,“就在于让阿格拉芬娜、柯尔尼、扫院子人、他的下手和厨娘有个机会活动活动筋骨。”
“玛丝洛娃的事还没有解决,暂时用不着改变生活方式,”聂赫留朵夫想。“再说改变生活方式也实在困难。等她得到释放或者被流放,我也跟着她去,到那时生活方式也就自然改变了。”在同法纳林律师约定的那一天,聂赫留朵夫坐上马车去看他。律师的私人住宅富丽堂皇,摆满高大的盆花,窗子上挂着精美的窗帘。总之,排场十分阔气,表明主人发了横财,因为这样的排场只有暴发户才会有。聂赫留朵夫走进这座房子,在接待室里看见许多来访的人,好象医生的候诊室那样,大家没精打采地坐在几张桌子旁,翻阅供他们消遣的画报,等待着接见。律师的助手也坐在这儿一张很高的斜面办公桌旁。他一认出聂赫留朵夫,就走过来同他寒暄,并且说马上去报告律师。但不等律师助手走到办公室门口,门就开了,传出来响亮而热烈的谈话声。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脸色红润,留着浓密的小胡子,穿一身崭新的服装,正在同法纳林谈话。两人脸上的神色表明,他们刚办完一件有利可图而不太正当的事。
“是您自己作的孽呀,老兄,”法纳林笑嘻嘻地说。
“天堂想进,可就是罪孽深重,上天无门哪。”
“行了,行了,这我们知道。”
两人都不自然地笑起来。
“啊,公爵,请进,”法纳林看见聂赫留朵夫,说道。他对出去的商人又点了一下头,把聂赫留朵夫领进他那陈设庄重的办公室。“请抽烟,”律师说着在聂赫留朵夫对面坐下,竭力忍住因刚才那桩得意的买卖而浮起的笑容。
“谢谢,我是为玛丝洛娃的案子来的。”
“好,好,我们这就来研究。哼,那些财主都是骗子手”他说。“您看到刚才那个家伙吗?他有一千二百万家财。可他还说什么‘上天无门哪’。哼,只要能从您身上捞到一张二十五卢布钞票,他就是用牙也要把它咬到手。”
“他说‘上天无门’,你就说‘二十五卢布钞票’,”聂赫留朵夫想,对这个肆无忌惮的人感到按捺不住的憎恶。律师说话的腔调想表示他同他聂赫留朵夫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而那些委托他办案的和其他的人则属于另一个圈子,和他们截然不同。
“嘿,他把我折磨得够苦的了,这混蛋我真想散散心哪,”律师说,仿佛在为他没有立刻谈正经事辩护。“好吧,现在来谈谈您的案子……我已经仔细查阅了案卷,可是就象屠格涅夫说的那样,‘它的内容我不赞成’1,那个该死的律师糟透了,没有给上诉留下任何余地。”
“那您决定怎么办?”
“等一下。告诉他,”律师转身对进来前助手说,“我怎么说,就怎么办;他认为行,很好;他认为不行,就拉倒。”
“可他不同意。”
“哼,那就拉倒,”律师说。他的脸色顿时由快乐和善变得阴郁愤怒了。
“有人说,律师都是白拿人家的钱的,”他恢复原来的快乐神色,说,“前不久有个破产的债务人遭到诬告,我救了他。如今大家都纷纷找上门来。但每办一个案子我都得费不少心血。有位作家说,把自己身上的一块肉留在墨水缸里2,这话对我们也适用。好吧,现在来谈谈您的案子,或者说,您感兴趣的那个案子吧,”他继续说,“情况很糟,没有充足的上诉理由,但试一试还是可以的。您看,我写了这样一个状子。”
他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跳过那些枯燥乏味的套话,振振有词地念着正文:“谨呈刑事案上诉部,等等,等等。上诉事由,等等,等等。该案经某某等裁决,等等,玛丝洛娃犯用毒药毒死商人斯梅里科夫罪,根据刑法第一四五四条,等等,判处该犯服苦役,等等。”
1引自屠格涅夫中篇小说《多余人日记》。
2这话其实就是托尔斯泰自己说的。
他念到这里停住了。显而易见,他虽然长年累月惯于办案,但此刻还是津津有味地念着自己写的状子。
“‘此项判决是由严重破坏诉讼程序与错误造成的,’”他振振有词地继续念道,“‘理应予以撤销。第一,在开庭审讯时,斯梅里科夫内脏检查报告刚开始宣读,就为庭长所阻止。’这是一。”
“不过,您也知道,这是公诉人要求宣读的呀,”聂赫留朵夫惊奇地说。
“那没有关系,辩护人也有理由要求宣读的。”
“不过,说实在的,宣读毫无必要。”
“但这毕竟是个上诉理由哇。再有:”第二,玛丝洛娃的辩护人,‘“律师继续念下去,”’在发言时有意说明玛丝洛娃的人品,因此涉及到她堕落的内在原因,却为庭长所阻挠,理由是辩护人这些话同案情没有直接关系。然根据枢密院多次指示,在刑事案件中,被告品德和精神面目关系至为重大,至少有利于裁定罪责。‘这是二,“他瞅了一眼聂赫留朵夫,说。
“那家伙当时讲得很糟,简直叫人摸不着头绪,”聂赫留朵夫感到越发惊奇,说。
“那小子很笨,当然说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法纳林笑着说,“但仍不失为一个理由。好吧,下面还有。‘第三,庭长在总结时完全违反《刑事诉讼法》第八○一条第一款,没有向陪审员们解释,犯罪的概念是根据什么法律因素构成的,也没有向他们说明,即使他们裁定玛丝洛娃对斯梅里科夫下毒事实确凿,也无权根据她并非蓄意谋害而认为她有罪,因此也不能裁定她犯有刑事罪,而只是由于一种过失,一种疏忽,使商人出乎玛丝洛娃的意料死于非命。’这一点是主要的。”
“这一点我们自己也应该懂得。这是我们的过错。”
“‘最后,第四,’”律师继续念道,“‘陪审员们对法庭所提出的玛丝洛娃犯罪问题的答复,在形式上显然是矛盾的。玛丝洛娃被控蓄意毒死斯梅里科夫,目的是谋财,因此她杀人的唯一动机是谋财。然而陪审员们在答复中否定玛丝洛娃有掠夺钱财和参与盗窃贵重财物的目的,由此可见他们本来就要否定被告有谋害性命的意图,仅由于庭长总结不完善而引起误解,致使陪审员们在答复中没有用适当方式表明,因此对陪审员们的答复,绝对须援引《刑事诉讼法》第八一六和八○八条,即庭长应当向陪审员们解释他们所犯的错误,退回答复,责成他们重新协商,就被告犯罪问题作出新的答复,’”法纳林读到这里停下来。
“那么庭长究竟为什么不这样做?”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呢,”法纳林笑着说。
“那么,枢密院会纠正这个错误吗?”
“这要看到时候审理这个案子的是哪些老废物了。”
“怎么是老废物呢?”
“就是养老院里的老废物哇。嗯,就是这么一回事。接下去是这样的:”这样的裁决使法庭无权判定玛丝洛娃刑事处分。对她引用《刑事诉讼法》第七七一条第三款,显然是严重破坏我国刑事诉讼的基本原则的。基于上述理由,谨呈请某某、某某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九○九条、第九一○条、第九一二条第二款和第九二八条等等,等等,撤销原判,并将本案移交该法院另组法庭,重新审理。‘就是这样。凡是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不过恕我直说,成功的希望是很小的。但话要说回来,关键在于枢密院里审理这个案子的是哪些人。要是有熟人,您可以去奔走奔走。“
“我认得一些人。”
“那可得抓紧,要不他们都出去医治痔疮,就得等上三个月了……嗯,万一不成功,还可以向皇上告御状。这也要靠幕后活动。这方面我也愿意为您效劳,不是指幕后活动,是指写状子。”
“谢谢您,那么您的酬劳……”
“我的助手会给您一份誊清的状子,他会告诉您的。”
“我还有一件事要向您请教。检察官给了我一张到监狱探望这人的许可证,可是监狱官员对我说,要在规定日期和地点以外探监,还得经省长批准。真的需要这个手续吗?”
“我想是的。不过现在省长不在,由副省长管事。可他是个十足的笨蛋,您找他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
“您是说马斯连尼科夫吗?”
“是的。”
“我认识他,”聂赫留朵夫说着站起来,准备告辞。
这当儿,一个又黄又瘦、生着狮子鼻、奇丑无比的矮小女人快步闯进房间里来。她就是律师的妻子。她对自己的丑陋显然毫不在意,不仅打扮得与众不同,十分古怪——身上的衣服又是丝绒又是绸缎,颜色鹅黄加上碧绿,——而且她那头稀疏的头发也卷过了。她得意扬扬地闯进接待室。和她同来的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脸色如土,满面笑容,身穿缎子翻领的礼服,系一条白领带。这是个作家,聂赫留朵夫认得他。
“阿纳托里,”她推开门说,“你来。你看,谢苗·伊凡内奇答应给我们朗诵他的诗,你可得念念迦尔洵1的作品。”
聂赫留朵夫刚要走,可是律师的妻子同丈夫咬了个耳朵,立刻转过身来对他说话。
1迦尔洵(1855—1888)——俄国作家。
“对不起,公爵,我认得您,我想不用介绍了。我们有个文学晨会,请您光临指教。那会挺有意思。阿纳托里朗诵得好极了。”
“您瞧,我有多少杂差呀”阿纳托里说。他摊开两手,笑嘻嘻地指指妻子,表示无法抗拒这样一位尤物的命令。
聂赫留朵夫脸色忧郁而严肃,彬彬有礼地向律师太太感谢她的盛情邀请,但因无暇不能参加,接着就走进接待室。
“好一个装腔作势的家伙”他走后,律师太太这样说他。
在接待室里,律师助手交给聂赫留朵夫一份抄好的状子。谈到报酬问题,他说阿纳托里·彼得罗维奇定了一千卢布,并且解释说他本来不接受这类案件,这次是看在聂赫留朵夫面上才办的。
“这个状子该怎样签署,由谁出面?”聂赫留朵夫问。
“可以由被告自己出面,但要是有困难,那么阿纳托里·彼得罗维奇也可以接受她的委托,由他出面。”
“不,我去一趟,叫她自己签个名,”聂赫留朵夫说,因为能有机会在预定日期之前见到玛丝洛娃而感到高兴。
四十六
监狱看守到了规定时间在走廊里吹响哨子。铁锁和铁门哐啷啷地响着,走廊门和牢房门纷纷打开,光脚板和棉鞋后跟发出啪哒啪哒和咯噔咯噔的响声。倒便桶的男犯在走廊里来回忙碌,弄得空气里充满恶臭。男犯女犯都在洗脸,穿衣,然后到走廊里点名,点完名就去打开水冲茶。
今天喝茶的时候,各个牢房里群情愤激,纷纷谈论着一件事,就是有两个男犯今天将受笞刑。这两个男犯中有一个是年轻的店员瓦西里耶夫。他很有文化,由于醋劲发作而杀死了自己的情妇。同监犯人都很喜欢他,因为他乐观、慷慨,对长官态度强硬。他懂得法律,要求依法办事。长官因此不喜欢他。三星期前,有个看守殴打倒便桶的男犯,因为那个男犯把粪汁溅到他的新制服上。瓦西里耶夫为那个犯人抱不平,说没有一条法律允许殴打犯人。“我要让你瞧瞧什么叫法律”看守说,把瓦西里耶夫臭骂了一顿。瓦西里耶夫就回敬他。看守想动手打他,瓦西里耶夫就抓住他的手,紧紧捏了三分钟光景,然后拧着他的手叫他转过身,一下子把他推到门外。看守告到上边,典狱长下令把瓦匹里耶夫关进单身牢房。
单身牢房是一排黑暗的仓房,外面上了锁。这种牢房又黑又冷,没有床,没有桌椅,关在里面的人只能在肮脏的泥地上坐着或者躺着,听任老鼠在身边或者身上跑来跑去,而那里的老鼠又特别多特别大胆,因此在黑暗中连一块面包都无法保存。老鼠常常从囚犯手里抢面包吃,要是囚犯一动不动,它们就会咬他们的身体。瓦西里耶夫不肯蹲单身牢房,因为他没有罪。几个看守硬把他拉去。他拚命挣扎,另外两个男犯帮他从看守手里挣脱身子。看守们都跑拢来,其中有个叫彼得罗夫的,以力气大出名。犯人们敌不过,一个个被推进单身牢房。省长立刻得到报告,说发生了一件类似暴动的事。监狱里接到一纸公文,命令对两个主犯,瓦西里耶夫和流浪汉聂波姆尼亚西,各用树条抽打三十下。
这项刑罚将在女监探望室里执行。
这事昨天傍晚全体囚犯就都听说了,因此各个牢房里的犯人便都纷纷谈论着即将执行的刑罚。
柯拉勃列娃、俏娘们、费多霞和玛丝洛娃坐在她们那个角落里,已经喝过伏特加,个个脸色通红,精神振奋。现在玛丝洛娃手头经常有酒,她总是大方地请伙伴们一起喝。此刻她们正在喝茶,也在谈论这事。
“难道是他闹事还是怎么的?”柯拉勃列娃说到瓦西里耶夫,同时用她坚固的牙齿一小块一小块地咬着糖。“他只是替同伴打抱不平罢了。如今谁也不兴打人哪。”
“听说这人挺好,”费多霞插嘴说,她抱着两条长辫子,没有扎头巾,坐在板铺对面一块劈柴上。板铺上放着一把茶壶。
“我说,这件事得告诉他,玛丝洛娃大姐,”道口工说,这里的他是指聂赫留朵夫。
“我会对他说的。他为了我什么事都肯做,”玛丝洛娃笑吟吟地把头一晃,回答说。
“可就是不知道他几时来。据说马上要去收拾他们了,”费多霞说。“可不得了”她叹了一口气,又说。
“我有一次看见乡公所里揍一个庄稼汉。那天我公公打发我去找乡长,我一到那里,抬头一看,他呀……”道口工就讲出一个很长的故事来。
道口工故事讲到一半,就被楼上走廊里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打断了。
女人们安静下来,留心听着。
“他们来抓人了,那些魔鬼,”俏娘们说。“这下子会把他活活打死的。那些看守可把他恨透了,因为他总是不肯向他们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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