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们都具备四海一家的博爱精神。
后来他们俩都堕落了:他到军队里服务,沾染了不良习气;她嫁了人,但她只在肉体上爱丈夫,而她的丈夫对她同弟弟以前认为最神圣最宝贵的一切不仅不喜爱,甚至不理解他们的感情,还把她原来作为生活目标的追求道德完善和为人们服务的志向,说成纯属虚荣心作怪,想在人家面前出风头。
娜塔丽雅的丈夫拉戈任斯基没有名望,也没有产业,但是个手腕灵活的官场老手。他周旋于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间,随机应变,左右逢源,尽量利用此时此地能给他的生活带来最大利益的那一派。不过,他在司法界飞黄腾达,步步高升,主要是依靠某种能博得女人欢心的特殊本领。他在国外认识聂赫留朵夫一家时,年纪已经不很轻了。他使年纪也不算太轻的姑娘娜塔丽雅爱上他,几乎违背她母亲的心意同她结了婚。她母亲认为这门亲事不是门当户对。聂赫留朵夫憎恨姐夫,虽然竭力克制这种情绪,避免想到这一点。聂赫留朵夫所以对姐夫反感,是因为姐夫感情庸俗,目光短浅而又刚愎自用。不过,他对他反感的主要原因,还是姐姐居然会那么热烈、自私、从肉体上爱上这个精神贫乏的人,并且为了讨好他而摒弃自己的一切美德。聂赫留朵夫每次想到,娜塔丽雅就是这个浑身汗毛、秃头发亮而刚愎自用的人的妻子,心里就很痛苦。他甚至对这个人的孩子都按捺不住心头的嫌恶。每次听说娜塔丽雅要生孩子,他就会产生一种痛惜的感情,仿佛她从这个同他们格格不入的人身上又传染到了什么脏东西。
拉戈任斯基夫妇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但这次没有带来。他们在一家最好的旅馆里开了一套最好的房间。娜塔丽雅立刻乘车到娘家去,但在那里没有碰到弟弟。阿格拉斐娜告诉她,弟弟已搬到一个带有家具的公寓里。娜塔丽雅到那里去找他。在光线昏暗、恶臭难闻、白天也点着灯的走廊里,一个肮脏的茶房告诉她,公爵不在家。
娜塔丽雅想到弟弟房间里,给他留一张字条。茶房就领她去。
娜塔丽雅走进他的两个小房间,仔细观看了一下。她处处都看到她所熟悉的那种整齐清洁,但同时发觉房间里的陈设简朴得使她吃惊。她看见写字台上放着那个镶有铜狗的吸墨纸床,还有几个文件夹、一些纸张和文具、几本《刑法典》、一本英文的亨利·乔治的著作和一本法文的塔尔德的著作,书里还夹着一把她所熟悉的弯曲大象牙刀。
她在桌子旁写了一张字条,要他务必到她那里去一次,而且今天就去。她对眼前的景象摇摇头,就回旅馆了。
娜塔丽雅现在关心弟弟的两件事:一件是他要同卡秋莎结婚,这是她在她居住的城里听到的,那里对此事议论纷纷;另一件是他要把土地交给农民,这事也尽人皆知,而且被许多人看作危险的政治行为。他要同卡秋莎结婚,娜塔丽雅一方面有点高兴。她欣赏这种果断行为,因为看到了她出嫁前他们姐弟俩的本来面目,但一想到弟弟竟然要同这样一个下贱的女人结婚,又感到不寒而栗。后面这种感情要强烈得多,她决定竭力去影响他,劝阻他,虽然知道这是极其困难的。
至于他打算把土地交给农民,那件事她并不怎么关心。但丈夫对此却十分愤慨,要她劝阻弟弟。拉戈任斯基说,这种行为是轻举妄动,自我欣赏;它没有任何意思,只能被认为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
“把土地交给农民,租金也归农民使用,这究竟有什么意思?”他说。“要是他真想这样做,他尽可以通过农民银行把土地卖出去。这样还说得过去。总之,这种行为近乎精神失常,”拉戈任斯基说,心里已经在考虑聂赫留朵夫需要有个监护人。他要妻子务必同弟弟认真诚谈他这个古怪的意图。
三十二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发现桌上有姐姐的字条,就立刻坐车去找她。这时已是黄昏。拉戈任斯基在另一个房间里休息,娜塔丽雅独自迎接弟弟。她穿一件小腰身黑绸连衣裙,胸前扎着一个红花结,蓬蓬松松的乌黑头发梳成时髦的款式。她竭力打扮得年轻漂亮,显然是要讨年龄相同的丈夫的欢心。她一看见弟弟,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向他走去,绸连衣裙的下摆发出窸窣的响声。他们接吻,笑眯眯地对视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那姿态神秘而难以用语言表达,但感情真挚。接着他们开始交谈,他们的话就不那么真挚了。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
“你胖了,显得更年轻了,”弟弟说。
姐姐高兴得嘴唇都皱起来。
“你可瘦了。”
“那么,姐夫怎么样?”聂赫留朵夫问。
“他在休息。他一夜没睡。”
他们有许多话要说,但一句也没有说,倒是他们的眼神说出丁他们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
“我到你那里去过了。”
“是的,我知道。我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房子太大,我住在那里觉得孤独、寂寞。如今我什么也不需要了,你把东西统统拿去吧,就是那些家具什么的。”
“是的,阿格拉斐娜对我说了,我到那里去过,那太感谢你了。不过……”
这当儿,旅馆茶房送来一套银茶具。
茶房摆茶具的时候,姐弟俩没有说话。娜塔丽雅坐到茶几后面的圈椅上,默默地斟茶。聂赫留朵夫也不作声。
“哦,我说,德米特里,我全知道了,”娜塔丽雅瞟了他一眼,断然说。
“是吗?你知道了,我很高兴。”
“不过,她经历了那种生活,你还能指望她改过自新吗?”
娜塔丽雅说。
他挺直身子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双臂没有搁在什么地方,留神听她说话,竭力好好领会她的意思,好好回答她的话。他最近一次同玛丝洛娃见面,情绪很好,心里仍充满宁静的快乐,看见什么人都很高兴。
“我不要她改过自新,我只要我自己改过自新,”他回答说。
娜塔丽雅叹了一口气。
“不结婚也有别的办法。”
“可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再说,这个办法可以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我到了那里就能成为一个有益的人。”
“我认为,你不可能幸福,”娜塔丽雅说。
“我并不要个人的幸福。”
“那当然,但她要是有心肠的话,也不可能幸福,甚至不可能指望幸福。”
“她本来就不想。”
“我明白,可是生活……”
“生活怎么样?”
“生活要求的是别的东西。”
“生活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聂赫留朵夫说,瞅着她那张还很好看、只是眼角和嘴边已出现细纹的脸。
“我不明白,”她叹了一口气说。
“我可怜的亲爱的姐姐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聂赫留朵夫记起娜塔丽雅出嫁前的样子,想。无数童年的回忆交织在心头,唤起了他对她的亲切感情。
这时候,拉戈任斯基象平时那样高高地昂起头,挺起宽阔的胸膛,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他脸上浮着微笑,他的眼镜、秃头和黑胡子都闪闪发亮。
“您好,您好”他装腔作势地说。
(虽然拉戈任斯基婚后最初一段时期,他们竭力不拘礼节,相互用“你”称呼,但后来还是恢复用“您”。)
他们握了握手。拉戈任斯基轻快地在一把圈椅上坐下。
“我不妨碍你们谈话吗?”
“不,我说话,做事,从来不瞒着什么人。”
聂赫留朵夫一看见这张脸,一看见那双毛茸茸的手,一听见那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口气,他对姐夫的情意顿时消失了。
“是啊,我们在谈他的打算,”娜塔丽雅说。“给你倒一杯吗?”她拿起茶壶,添上说。
“好的。那么究竟有什么打算哪?”
“我打算跟一批犯人到西伯利亚去,因为其中有一个女人我认为我对她犯了罪,”聂赫留朵夫说。
“我听说您不仅仅陪送她,还有别的打算。”
“是的,只要她愿意,我还打算同她结婚。”
“原来如此要是您不嫌烦的话,您给我解释解释您的动机。我不了解您的动机。”
“我的动机就是这个女人……她堕落的第一步……”聂赫留朵夫想不出恰当的措词,不由得生自己的气。“我的动机就是,我犯了罪,她却受到惩罚。”
“既然她受到惩罚,那就不会没有罪。”
“她完全没有罪。”
聂赫留朵夫情绪激动地把这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是的,这是审判长疏忽了,弄得陪审员在答复时考虑不周。不过,这种情况还可以向枢密院提出上诉。”
“枢密院已经把上诉驳回了。”
“枢密院驳回了,这就说明上诉理由不足,”拉戈任斯基说,显然人云亦云地认为法庭口头陈述的结果就是真理。“枢密院不可能审查案情的是非曲直。要是法庭审判确实有错误,那就得上告皇上。”
“已经上告了,但毫无成功的希望。他们会向司法部查问,司法部会向枢密院查问,枢密院会重述它的裁定。这样,无罪的人还不是照样将受到惩罚。”
“第一,司法部不会向枢密院查问,”拉戈任斯基倨傲地笑着说,“司法部会向法庭直接吊卷,如果发现错误,就会加以纠正;第二,无罪的人从来不会受到惩罚,即使有,也是极少见的例外。凡是受惩罚的,总是有罪的,”拉戈任斯基不慌不忙,得意扬扬地笑着说。
“可我相信事实正好相反,”聂赫留朵夫对姐夫抱着反感说,“我相信,被法庭判刑的人,大部分是无罪的。”
“这话怎么讲?”
“我说的无罪就是没有任何罪。例如这个被控犯毒害人命罪的女人根本没有罪;还有我最近认识一个农民,被控犯杀人罪,其实他没有杀过人,什么罪也没有;还有母子两人被控犯纵火罪,其实那场火是主人自己放的,他们却差一点被定罪。”
“是的,审判错误一向有的,将来也还会有,这一点不消说。人类的机关不可能十全十美。”
“再说,有大量犯人并没有罪,只因为他们是在某种环境里成长的,他们并不认为他们的行为是犯罪。”
“对不起,您这话可没有道理。做贼的个个都知道,偷窃是不好的,不应该偷窃,偷窃是不道德的,”拉戈任斯基说,又露出那种若无其事、自命不凡和略带轻蔑的微笑,这使聂赫留朵夫更加恼火。
“不,他们不知道。人家对他们说:别偷东西,可是他们明白,工厂老板用压低工资的办法来盗窃他们的劳动,政府和政府官员用收税的方式不断地盗窃他们的财物。”
“这是无政府主义理论,”拉戈任斯基平静地说,对内弟的话下了断语。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主义,但我说的都是事实,”聂赫留朵夫继续说,“他们知道,政府在盗窃他们的东西。他们知道,我们这些地主掠夺了应该成为公共财产的土地,一直在盗窃他们的东西。后来,他们在被盗窃的土地上捡了一些树枝当柴烧,我们就把他们关进牢里,硬说他们是贼。但他们知道,做贼的不是他们而是从他们手里盗窃土地的人,因此,让被盗窃的东西物归原主,是他们对家庭应尽的责任。”
“您的话我不明白,即使明白,也不能同意。土地非成为私有财产不可。要是您把土地分给大家,”拉戈任斯基说,断定聂赫留朵夫是个社会主义者,认为社会主义的理论就是平分全部土地,而平分土地是很愚蠢的,他可以轻易驳倒这种理论,“要是您今天把土地平分给大家,明天它又会转到勤劳能干的人手里。”
“谁也不打算把土地平分,但土地不应该成为谁的私有财产,不应该成为买卖或者租佃的对象。”
“私有财产权是人类天赋的。没有私有财产权,耕种土地就会毫无兴致。一旦消灭私有财产权,我们就会回到蛮荒时代,”拉戈任斯基振振有词地说,重复着维护私有财产权的陈词滥调。这种论调被认为是驳不倒的,中心意思就是,土地的占有欲就是土地必须私有的标志。
“正好相反,只有消灭土地私有制,土地才不会象现在这样荒废。现在地主霸占土地,就象狗占马槽一样,自己不会种,又不让会种的人种。”
“您听我说,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这简直是发疯难道我们今天能消灭土地私有制吗?我知道这是您长期以来心心念念的一个问题。但恕我直说一句……”拉戈任斯基说到这里脸色发白,声音发抖,显然这问题打中了他的要害。“我要奉劝您在着手处理这问题以前,先好好考虑一番。”
“您说的是我的个人问题吗?”
“是的。我认为我们这些有一定地位的人,应该承担由这种地位产生的责任,应该维护我们的生活水平,那是我们从祖先手里继承下来,并且必须传给子孙后代的。”
“我认为我的责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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