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还并出三指放在脑门上,做出一副对天发誓的模样来。
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委实不大适合她,离渊忽而笑了,问道:“我问你,可是知道错了?”
“知错了,小的知错了!”昔芜闭眼一个劲地点头:“您老人家就大人不计小人过,给我把这镯子去了吧!”
离渊起身,抬手抹了抹袖子,余给昔芜一个被夕阳渡了一层金边的背影。
他说:“走吧。”
“哎?”昔芜疑惑:“去哪里?”
离渊淡淡回眸:“你不是肚子饿了吗?”
第三章 :千里姻缘一线牵(二)
当昔芜酒足饭饱,挺着吃撑了的肚子跟着离渊走在长安城夜晚的集市上时。昔芜才知道,这个离渊是打心眼里的坏,明明乾坤袋中还有好几张银票,却偏偏教她饿了一整天肚子才拿出来。他仙风道骨,不代表自己也跟着他不食人间烟火啊!
腹诽着穿过一片灯火阑珊的街景,昔芜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地问离渊道:“道士,你很喜欢长安么?怎么我们这几日跑来跑去,最后还是折回来了?”
因为……
因为,倾世长安,花朝向晚……
他一直认为,她是个凡心极重的神仙。若不是自出生之日便是神女,以她的心性只怕难入神籍。
那些清浅模糊的记忆中,他依稀记得,她常常跑到司命府里去寻那些人间的话本子。偶尔还会拉上莲生,一齐凑在端光镜下,看人间那些痴男怨女,山盟海誓。
时常还会哭得稀里哗啦地,蹭得莲生一袖子的鼻涕。
她对他讲过很多听来,看来的故事。她说过很多话,说烟花三月下扬州,说倾世长安,花朝向晚。他记得,在她还未送自己那个香囊的时候,在花璟三番四次的央求下,他应允过。等来年人间三月,便会陪她去一趟长安,下一次扬州。
可是,一年,两年,三年,十年,百年。一千年的时间,匆匆而过,等到他记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花璟却忽而笑了。后来,他成为离渊,也曾梦到那时的花璟。
那时九重天上的榴花开得极好,她一身素箩裙衫,站在树下,抬头看向花开满树,满目绯色。
她说:“等的久了,自然也没有了当初的心思。”
那时,他还以为花璟只是看厌了那一朝人间。直到后来,他才忽而知晓,倾世长安,一直都在,她一直在等。却也在漫长的等待中,心下了然,她等的那个人,无论念或者不念,她都不敢再想。
多年后,司命星君曾在自己的札记上写下这么一段话。
本是天作之合,奈何阴错阳差。她放手的太早,而他,终归明了的太晚。
当然,这不过是后话。
彼时,姻缘树下站了个老头,雪白的大胡子拖到地上,还在末端的位置系了个蝴蝶结。这个杵着拐杖的老头便是月老,是以旁人根本看不到他。他之所以来凡间,则是因为今早同红娘打的一个赌。
关于人间香火的问题,月老和红娘彼此争吵不休已经不下万年。这打赌嘛,自然也就成了了家常便饭。当初白素贞被关进雷峰塔的时候,人们都说法海不懂爱。可谁曾知道,此前万万年前,孟婆自荐前往忘川当值时,红娘却也对月老说过这样一番话。
她说:“枉你掌管天下姻缘,却连情爱根本,都不曾知晓。”
这一次,他们赌的,便是一场天作之合的姻缘。
迎面来了两个人,这两人在一群人当中显得颇有些惹眼。一男一女,便是离渊同昔芜。做了这么些年的神仙,月老自然一眼便能看出这两人,绝对不是凡人。
离渊一袭白衣,缀着蓝花,举步风雅,端华隽秀。而她身旁的这位女子,容貌也是姣好的,虽比不上旁边这位男子,可那双澄澈净爽的眼睛,却也不是单只明眸二字能够形容的。
那女子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全然一副乖张的模样,也并未看那男子。倒是周遭走过路过的姑娘们,看那男子的眼神倒像是生生要在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月老看着觉得有戏,笑着伸手屈指一弹,一条红线便将离渊与昔芜二手手腕牵住,连成一线。
或许是因着他二人身份的不同,是以这条红线在牵住他二人手腕之后,并没有同凡人一般隐去不见。这红线牵得无知无觉,就连离渊也是在同昔芜意见产生分歧之后,一个往左走一个愤然往右走时,才发现了手腕上系着的牵绊。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昔芜被惯性拉扯,鼻尖差点没有撞在离渊的胸膛上。以为又是离渊给她下的什么禁制,昔芜瞪大了眼睛,极为恼火地等着他。
离渊抬手,蹙眉看向自己手腕处系着的那条红线,又抬眼看了看红线那端系着的昔芜。
昔芜伸手去解那条绳子,可独自捣鼓了半天也没能解开。她抬头望向离渊,将分别系的红线与戴了禁制的一双手摊到离渊面前。
“你不能这样对我!”
离渊摇头:“不是我。”
昔芜斜了他一眼,着急道:“不是你还能是谁?!”
离渊阖目,往那根红线上凝了点神识。最后他睁开双眼,目光定向一处,反手捏住了昔芜的手腕。他轻声说道:“过来!”
“凭什么……”昔芜本想说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可话还没说完就被离渊扔了一个禁言咒,任凭她在他身后如何张牙舞爪,偏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边月老他老人家正捂着嘴偷着乐呵,突然被人从后背拍了拍肩膀。月老不耐烦地将其拂去,回眼却没能在人群中找到方才的两人。为此,他老人家很是生气,吹着胡子没好气地转过身,阖眼道:“我说是谁这么没有眼力见啊,没看到……”
看清来人,月老不自觉咽了一口吐沫,说话声也渐渐隐了下去,好在最后是说完了:“……人家正忙着呢吗……”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离渊同昔芜。
在天阙,月老的位阶并不高。有因着主司天下姻缘,算是文职,是以仙术道法也不大高明。
此时,面对一身清气至纯的离渊,再加上一个表情凶神恶煞的昔芜,他不禁抖了两抖自个儿那一双老寒腿,冲离渊露出一个极为谄媚的笑容,试探性的唤了一声:“大仙?”
昔芜眉毛不禁跳了跳,觉得眼前这个一大把年纪了还穿红戴绿的老头,委实太没有格调。
“月老这是在做什么?”一眼便知晓了他的身份,离渊直接了当的问道。
离渊的气势实在是太有压迫感了,月老撸起袖子抹了抹额角的汗。“……这……老身不过是下凡间来做点正事……”
“这也叫正事?”昔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自然而然便说出了七夜圣君常说的一句:“你活拧巴了吧?!”
“不敢不敢!”月老连忙摆手,一手指着那条红线,一手指向天空:“此乃天意,天赐良缘!”
“天意你个头!”昔芜作势一脚踹上他的膝盖,下脚并不重,可吓得老头往后一躲,还不忘哎呦一声。
昔芜深吸了几口气,表示她现在很烦躁。她冲上前去揪住月老的衣襟,难免也扯得离渊上前了几步。她喊道:“你快给我解开!”
月老两手一摊,极其无奈,惨兮兮地望向昔芜:“这……老身解不开啊?”
“这玩意是你系上去的,你现在跟我说你解不开?!”
“这……”小老头额头上一片汗涔涔,根本不敢看向盛怒之中的昔芜,只得将目光投向离渊。他叹息一声,苦着脸解释道:“大仙有所不知,这根红线名为日久生情。这一旦系上,无论男女,没有百日根本没有办法解开啊!”
月老说的玄乎,昔芜却是不信的。她瞪了月老一眼,转手抽出了离渊身侧的佩剑。剑出鞘,往那红线斩去。却好似根本没有接触到红线一般,宝剑径直穿了过去,可红线还好端端的摆在那儿。
昔芜连着似了好几次,还是如此。
月老在一旁整理衣襟,端正站好咳嗽了一声才对昔芜说道:“姑娘你也别白费力气了,这日久生情我们月老一代代地传下来,就算是三味真火亦或是轩辕剑,都不能奈它分毫。”
“为何?”
月老转头看向离渊,捋了捋胡子佯装高深的说道:“以柔克刚,情之一字,玄妙的很啊!”
“玄妙你个头!”昔芜抬起剑鞘作势就往月老头上砸去,乘离渊伸手阻拦之际,月老捏了一个腾云术咻了一声就没了踪影。
“啊!”昔芜将手中的剑与剑鞘全部扔到地上,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模样十分苦恼。而离渊垂眼,看向手中的这一丝绯色,也不禁微微叹气。
半响昔芜道:“都怪你!”
离渊扯了扯自己手腕处的那根红线。昔芜不耐烦的挥手,连头也没抬,带着哭腔埋着头说道:“我到底为什么要遇见你啊!”
离渊冷哼一声,又将那根红线扯了一下。
“你干嘛啦!”昔芜抬头,虽然没有真的哭出来,可眼眶却是湿漉漉的。
离渊淡淡说道:“你不起来,是想在这儿过夜么?”
昔芜:“……”
第三章 :千里姻缘一线牵(三)
昔芜做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她想,等回到琅邪山要做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讨好七夜。而第二件事情,则是说服七夜端了月老的老窝。
这些天,让他和那个臭道士吃住几乎都在一起,她简直快要疯掉了!
尤其是手上绑着这么根红线,洗漱安寝什么的根本就不方便好吗?!她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好好洗过一个热水澡了,每次她冲离渊抱怨,离渊都只是面无表情的递给她一张净身符。
“净身符是什么东西?”当昔芜第一次接过这张与收妖外观雷同的符纸时,曾无比天真的问流渊道。
离渊只是淡淡啜了一口清茶,回应道:“顾名思义。”
当时昔芜便气愤了,一把将符纸扔到地上,还伸出脚碾了几下。她冲离渊喊道:“我又不是宦官净什么身啊!”
如此曲解,离渊差点没有喷出一口茶来。
想必洗澡的问题,睡觉除了两人,哦,不,是一人一妖在一个房间里多少有些别扭之外,倒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床榻自然是昔芜霸占的,离渊问小二多要了一床被子,昔芜呼呼大睡,他便在地上打坐入定。
如此说来,除了一想到手上这玩意不到百日便不能解开,昔芜很是生气之外,倒也没有什么不好。她又不是凡人,一百年于她来说,虽不算沧海一粟,倒也能说是一朝四季了。
而且,经过几日的相处,昔芜虽然扔在许多方面喜欢同离渊作对,可也仅仅是耍耍嘴皮子上。离渊也不与她争,好处便宜都让她占尽。
说起离渊这个人,昔芜觉得若是抛去他臭道士的这个身份,还是颇为可圈可点的一位人物。风姿卓越,容貌周正,仙风道骨,若水不争,温润如玉。就是有时候说话,不大能得她的心。
如此,一人一妖在人间闲逛了数日。等到昔芜盘算着是否离渊乾坤袋里的银子,是否已经被她花的差不多的时候,离渊突然收到了一只纸鹤带来的消息。
是以,第二日天微微亮,她便被离渊从被窝里拽起,御剑千里,去了蜀山。
一下子,使得昔芜对他微博的一些好感全部消失殆尽了。层层云朵之上,昔芜一面揪着离渊的大半个袖子,一面努力地控制着自身身体的平衡,大声的问离渊道:“你不知道蜀山全部都是些什么人吗?!你还带我去,你安的什么心!你还不如直接收了我呢!”
离渊蹙眉。
昔芜冷哼了一声,使劲拽了一下他的袖子道:“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臭道士你不能这样对我!”
“闭嘴,很吵。”离渊并两指往虚空送去,似得御剑的速度越发快了起来。
“你……”突然加速,昔芜一个重心不稳,若是没有伸手抱住离渊的腰,恐怕早就从剑身之上掉下去了。昔芜拍着胸口,自言自语道:“好怕怕,好怕怕!”
说实话,此时的离渊真的很想再扔给她一个禁言咒。
安静了一会,一声叹息被淹没在风里。昔芜缓缓说道:“离渊……我是妖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残忍……”
那一刻,仿佛时光流转。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残忍……”
花璟……
那一刻,离渊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他仿佛忽然听到,那一日在天邢台,花璟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他想起那时的花璟,唇上的胭脂晕开,唇色发白,满脸水泽。
他想不到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面溢出来。
他记得,那时花璟一直在哭,哭得微微颤抖。她的唇抖动着,最后似乎还想同他说些什么,而他却没能让她说完。
有一种感觉一直都很奇怪,司命,凤音都说那是他对于花璟,而衍生出来的负罪感。可只有他知道不是,可究竟是什么,他也没有办法说清楚。他从来没有想过,她那么怕痛的一个人,竟然会跳下诛仙台,受千刀万剐剜骨蚀魂之邢。
直到花璟跳下诛仙台,他才知道,他错了。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花璟在跳下诛仙台前,张起的结界并不是设在了自己身上,而是为了拦住在场所有的众神。
花璟布下的结界,他破不开。万万年前破开,完万年后仍然破不开。
那日,他在司命府上,碰到了醉酒的凤音。凤音抱着一个空酒坛子,泪流满面。凤音说,那个傻丫头是怕我也会跟着跳下去啊!
那一夜,他站在重华殿的那株榴花树下,静默许久。
直到天光乍破。
“你要将她留在这天宫之中,我便替你去向帝后说情!你要为她聚魂,我便为你去月哭城求了招魂幡!你想法设法替她续命,我便替你划了生死簿还平白渡给她七千年的修为!”
以往,他从未细想过花璟究竟为他做过什么。他不喜欢她,是以她所作所为无论好坏,于他来说不甚在意,便也都是枉然。
招魂幡,生死薄……
为什么,她明明为他做了这么多事,若那一日她不说,他便一直未曾知晓。而那一日,即便花璟说了,与那样的情况,于她平日里对待丝若的态度,虽心下颤动,却又怎能当真?
他开始懊恼,他为何……不信她?
她说:流渊,太痛了。九万年的时光,我早就已经倦了啊。
九万年,他从未细想。他厌烦她的无孔不入,厌烦帝后众神对她的夸赞。因为柳丝若,他不想同她有任何接触与牵扯。他可以冷落她,躲避她,只是希望她能够知难而退。可就连他自己也未曾知晓,曾经挥霍了九万年的光阴,为何在花璟走后,却要用余下的时间来追忆。
九万年,他一直都是不懂她的。
他永远也忘不了花璟跌落在天邢台上的那些眼泪,那是他九万年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他想,他或许是真的错怪她了。直到她跳下诛仙台,他也曾飞身想要牵住她的手,却因为结界的阻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便诛仙台上的劫云吞没,一袭红衣渐渐不现。
记忆往往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当你拥有的时候,也许从不曾在意。可当你失去,害怕从此不能再拥有的时候,却日渐清晰,如梦魇一般。
神无妄曾经问他:“你说喜欢柳丝若,可你可曾知道,你究竟喜欢她什么?”
那时他告诉他说:“因为她救过我,以命相救。”
那时,神无妄只是微微轻笑,他看他道:“这便是爱么?”
后来的一日,他问了花璟同样的问题。
他说:“你说你喜欢我,可知道自己到底喜欢我什么?”
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花璟的回答。她望向他,眉目清浅,莞尔一笑。
她道:“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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